或许是因为这里几与外界隔绝,云锁雾凝的缘故,虽然时已近午,草叶间兀自还存着几分露气,踏在上面湿软软的,两人前後走过,便留下两行宽窄不一,若有若无的印痕。 堪堪走了片刻,萧曼被眼前的景致吸引,心神也渐渐松了下来,正左右瞧着,秦恪又在前面停住了脚步。 “还没瞧见麽?” 萧曼蓦地一惊,四下里逡巡,却不见半个人影,目光撇转,却猛然见斜前方不远处的矮丘下有座隆起的土堆,前面还立有石碑,瞧着竟是座坟茔。 她浑身像水激似的一颤,心下澄明,像是明白了什麽,却又难以置信,痴愣愣地望向他。 秦恪眼中不见半点冷意,清澈中只剩一丝淡嘲的笑:“不信?自己去瞧。” 萧曼心头已怦乱难抑,眼眶里热流涌动,渐渐难以遏制。 转身朝那里奔去,越来越近,终於看清了那石碑上崭新的字迹——先考萧靖、先妣萧鲜氏之墓。
第82章 渐露风云 清风徐撩,过耳不闻。 只是一霎间,周遭的一切都便得萧然无声。 穹天赫日下,那字迹上的笔道如荆似棘,生生戳入眼中,紮疼的却是那颗对悲伤已有些麻木僵迟的心。 萧曼眼前雾影朦胧,越来越模糊,身子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牵着,步履虚浮地走过去。 父亲是在衙署中获罪下狱的,莫说遗体,就连一句话都没留下,纵然再怎麽痛悼,她也不敢奢望父亲能有个往生栖身之地,更不要说能和早已亡故的母亲合葬了。 可如今,这坟茔就在面前。奢望成真,反而不如夙夜难眠时那般忧急成狂,所有的力气像一下子都被抽空了,膝间发软,便跪倒在摆好了香供纸钱的碑前,泪水再也抑制不住,如溃堤之水涌眶而出。 垄茔的土是新细的,仿佛还能探到一丝余温,泪水滑落,渗进其间,就像融入了那无法隔断的血脉中…… 一条长索忽然垂过眼前,落在拖曳在地的大袖旁。 “二十七日的丧期是早过了,可毕竟没依规矩披麻戴孝,还是系着这个再拜吧,不然不像个样子。” 秦恪的目光在坟上略顿了顿,侧身负手环视:“嗯,有迎有靠,名堂开阔,四处也算清静,地方选得倒不错。依照令尊的品级,想让陛下降旨谕祭怕是难些,不过好歹也该有个官坟的样子。可惜了,眼下张扬不得,拜亭、石羊、石马、望柱什麽的只能都省了,先等着瞧瞧吧,有机会再添个墓志上去。” 萧曼颤抖着双手托起那根麻绞的腰絰,再垂望身上这套淡装素服,不由感念他这番周全的安排,心头激涌难当,当即转身对他盈盈下拜:“萧曼叩谢厂督大人,此恩此德,永生不忘。” 这肺腑至诚的话说出来,听着就是比那些矢口昧良,阿谀奉承的鬼话顺耳多了。 不过,到底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,别人才刚舍下这麽一丁点儿的好处,便感恩戴德地把心都掏出来了。 秦恪坦然受下那一拜,目光垂睨着那素淡如雪的人儿:“用不着这麽一本正经,本督可不是急人苦难的菩萨,先前你差事办得妥当,总说要赏来着,现在不过是把话兑现了,别当本督是言而无信的人,以後办差也安心些。” 他几乎是直言不讳,丝毫不加伪饰。 萧曼听着却反而把所有的疑虑都放下了,哪怕这算是“论功行赏”也好,总还是有根有据,不用瞎猜疑,远比那些冠冕堂皇的许诺叫人安心。 她没起身,红着眼眶伏在地上,咽声道:“厂督大人替我安葬父母入土为安,全我人伦孝道,不管是为了什麽,於萧曼而言都是一样,所以还是那句话,此恩此德,永世不忘。” 还真是个死心眼儿,不过言之凿凿,听着也确是那麽回事。 秦恪轻嗬了一声:“以後日子还长着呢,不用现在就感恩戴德。本来该等到中元再让你来的,想想到时候宫里少不得有大事,只怕脱不开身,捡日不如撞日,索性趁着今天出来便了了你这桩心事。稍时还得回宫复旨,耽搁不了多久,该怎麽着就赶快吧,下次便不知要等到什麽时候了。” 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去一边,不再扰她。 萧曼情知他说的是实,内侍出宫本就不便,又要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,能来一次都须倍加珍惜。 当下焚香叩拜,烧化了纸钱,细语倾诉,免不得又是悲戚难抑,泪雨成行。 她没敢耽搁太久,最後又拜了几拜,便擦净了脸,起身随秦恪依原路出了山谷,穿过密林,寻到之前那辆车,换回原来的衣裳。 秦恪倒像心情甚好,自己驾辕扬鞭,载着她从小径绕出山坳,沿正路往南,径回京城,经北安门时换乘了轿子。 这时候已近傍晚,天色昏黄不明,宫墙重重的红被覆压在下面,像托不住那片光,望着尽是些沉晦的颜色。 养心殿周围壁立重重,最先暗下来,几个内侍已经开始挑灯往廊檐下挂。 秦恪让萧曼自去寻庐陵王,又叫人去通禀,不多时就听里面传见。 暖阁内香烟缭绕,浓浓的全是檀香味儿,中间设了坛,臻平帝道袍加身,头戴花环,口中念念有词,正焚表祭苍,祈天占醮。 焦芳端着法器侍立在一旁,冲他微微丢了个眼色。 秦恪立时会意,叩过头之後,便摘下描金乌纱放在一旁,去边上的铜盆里净了手脸,再从香案上取了个一样的花环戴在头上,然後趋步走到焦芳身侧静立不语。 臻平帝念毕,便取出三枚制钱卜卦,焦芳和秦恪知道他的习惯,都识趣地又向後退了两步,明着说是不敢扰乱了天意,暗地里却是不能得悉卦象的真实。 半晌,就听“啪”的一声,臻平帝忽然掌心下按,将三枚制钱捂住,沉声问:“现下是几时?” “回主子,酉时末了。”焦芳立时在後面应声。 臻平帝没再说话,缓缓将五指叉开,盯着指缝间露出的卦面,目光中却是一片云淡风轻,波澜闲静,略看了片刻,便拂袖一收,摘去了头上的花环,随手丢在案上。 “那边到底什麽事?” 秦恪也赶忙取下花环,却恭敬地拿在手中,走近一步道:“主子圣德,淳安县君并无大碍,只是气郁失调,脸上生了些暗疮,照方服药,不日便可痊愈。为防万一,奴婢已叫秦祯留了避蛊的药丸,应该不会再有差池。” 臻平帝颔首微笑:“无事便好,朕实在不愿再见人被无辜牵连,早一天了结,也好早一刻安心。”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不明,焦芳和秦恪互望了一眼,都微蹙了下眉,没有接话,只等着他下面的话。 主仆间默然片刻,臻平帝才轻叹了口气。缓声道:“再过几日便是中元,事情都预备得怎麽样了?” 焦芳听他忽然转了话头,先看了秦恪一眼,见他点头,才应道:“大略都齐备了,主子看,这次是不是仍由……” “不,朕这次要亲往太庙祭祖。”
第83章 天光乍泄 碧空如洗,纤尘不染。 流散的云像稀薄的雾气,漫过湛蓝的天,有几片正遮在日头上,笼纱似的掩去刺目的焦灼,舒散地洒下温润的光。 萧曼坐在窗边,拿小刀将长长的竹节从中破开,剖做几片,放在矮几上,只拿其中一片,手中的小刀平平地磔进去,匀着力顺势划过,但听“噝噝”轻响,便削下窄窄的一条。 “哇,你好厉害。”趴在旁边的庐陵王看她手法纯熟,不由啧啧赞叹,却又好奇问,“就这几根真的能紮灯笼?” “那当然,世子瞧到後来就知道了。” 萧曼微笑应着,垂眼并没分心,手上不停,不一会儿便剖了三四十根竹篾,都是四五尺长,柳枝般软细细的一条。 她拿起来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掂量,觉得差不多满意了,便不再继续剖,先取了几根依着经纬横竖开始穿编。 庐陵王也越看越兴奋,抢着把竹篾往她手里递。 片刻之间,灯笼已初具形态,上下略窄,中间大腹便便,圆润规整,虽然较殿檐下的风灯稍小些,但已不是河灯可比的了。 她编好灯壳,在上头涂满浆糊,外面糊上一层杏色的薄纱,放在一旁静凉。 庐陵王却有些迫不及待,抱着那还未做成的灯喜滋滋地把玩:“太好了,等这灯做好,我去拿给皇爷爷看,他瞧了一定高兴。” 萧曼正把金箔折齐了剪彩花,听他说得兴奋,不由一笑:“陛下最疼爱的便是世子,世子高兴了,陛下自然也高兴。” 这原是接顺的一句话,不想刚出口,庐陵王便连连摇头:“谁说的,前天皇爷爷有道题我没答出,他便不高兴了。” “是什麽题?我帮世子想想。”她不以为意,随口又问。 庐陵王噘着小嘴,犹豫了半晌,才望她道:“那好吧,我只告诉你一个人。” 他这神秘兮兮的样子倒让萧曼好奇起来,心想他定是孩子心性怕被人笑话,於是悄声保证:“好,就咱们两个知道,别人谁也不说。” 那孩子这才像放了心,也学着她的样儿压着声音道:“那我问你哦,要是有个人,你心里喜欢他,他对你也挺不错的,可要是有一天,嗯……他做了坏事,你该怎麽好?” 萧曼只听前两句时,耳根不知怎麽着就有些烫,可到了後来那几句,却心头微凛,没留神手上顿了一下,剪刀的刃口正划在指腹上,登时钻心的一痛。 她“噝”声低哼,赶忙把手指含在口中轻吮,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唇齿间晕开,脑袋也被冲得一激灵。 “秦祯!你的手没事吧?”庐陵王被吓了一跳,抓着她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。 “我没事,不小心划了个口子罢了,世子不用担心。” 萧曼撕下两片竹衣贴在伤口上止了血,又拿棉纱包好,转回头来问:“方才那话真是陛下问世子的麽?” “是啊。”庐陵王点着头,目光还盯在她的手指上,“前日你们两个都不在,皇爷爷教我写字的时候说的。我本来想,书上说的是‘有错就改,善莫大焉’,结果这麽一答,皇爷爷便摇头不高兴了,让我回去再想,还不许让别人帮忙,可我真的想不出来麽。” 他说到这里,脸上便有些郁郁:“你说到底该怎麽答才对呢?” 萧曼“嗯”了两声,脸上的笑也有些发僵。 这问题本来并不难回答,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,可是从皇帝口中说出来,还是问在世子身上,便不那麽简单了。 她听得出这其中暗有所指,这个所谓还不错却又做下坏事的人究竟指的是谁? 萧曼隐约想到了什麽,却又不敢肯定,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惧意。 “秦祯,秦祯,你怎麽了?”庐陵王见她呆呆不语,连声呼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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