澜建璋脸上抽了两下,双眼直直地盯着禁城的方向,默然片刻,才沉声问:“依厂臣之见,父皇为何要这麽安排?” 秦恪斜觑着那张刻意隐忍的面孔,眼底泛起笑意,目光移转,与他望向一处。 “这个……臣可不敢妄言,陛下如今可不同往日,莫说是我,就连干爹也时常参不透圣意,这回心思这麽决绝,更没人敢说话了。” 他略略一顿,叹声道:“臣说句僭越的话,陛下闲居西苑八年,如今回了宫,本来便是重掌社稷,躬亲政事的意思,上次七夕庆典多半是不喜热闹,如今这祭祖却不一样,这麽决断倒也不为怪。” 澜建璋沉眼撩挑着唇:“这倒是,父皇回宫亲政是万民所望,祭祖之事更是国朝体制,若能亲为,还由我代祭总是不大妥当的……” “其实,怕也不尽然。”秦恪忽然插了一句。 澜建璋闻声一怔,拧眉望他:“什麽意思?” “不瞒殿下,那日臣刚从外头办差回宫,到养心殿时正赶上陛下斋醮,除了干爹和奴婢外,没有旁人在场,陛下便卜了一卦,然後才定了亲自祭祖的事儿。” “卜卦?” “正是。”秦恪转向他一点头,“陛下祭天的习惯,太子殿下也清楚,卦象是天机,更是主子的机密,别人不得而知,殿下也千万别胡思乱想,兴许就是陛下给自己卜了个吉卦,这样也好,如此一来,宫里便也都顺随了。” 澜建璋没接话,只随着他的话缓缓点头,眸中已盈起刺目的寒意。 过了好半晌,才哑着嗓子又问:“建兴那边有消息麽?” 秦恪微垂着目光,渐渐落在他窸窣轻颤的袖间:“回太子殿下,沿途都有东厂盯着,只要得了消息,立时便有回报。臣昨夜刚接着信儿,关外已有动静,沙戎人多半不日便会叩关,西北三镇还在筹备粮草,兵部那里也有奏报。” 澜建璋眸色一亮,坠沉的唇角终於向上挑动:“那就有劳秦厂臣多多费心,本王必定铭感五内。” 秦恪作势躬身一拜:“殿下言重了,臣上次便说过,无论做什麽差事,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替陛下分忧,将来也是替太子殿下分忧,绝不敢有丝毫懈怠。” “好,好,好……” 澜建璋仰面而笑,在他肩头连拍了几下,转身便走。 秦恪也不再言语,仍旧随在他身旁,下了木梯,循着原路返回正殿。 “秦厂臣办事谨饬,这典仪也预备得差不多了,我就不用瞧了,回头玉溪宫,万寿宫那边也由厂臣代为巡视便成了。” 刚一到外面,澜建璋忽然便换了张脸,侃侃地说起正话来。 秦恪应了声“是”,陪他走下台阶,曹成福见了,也赶忙领了人上来随侍。 “不用讲这些虚礼,本王也要回宫预备自己的事儿,秦厂臣请留步吧。” 澜建璋摇了摇手,领着几个随行的内侍大步而去,刚走出没多远,猛地就听人群里大叫“不好”。 一根三丈高,碗口粗的幡杆轰然倒下,连同那团龙锦袍的身影在内,竟压住了七八个人。
第86章 暗语窃窃 时辰一到,五凤楼上的禁鼓便响了。 前头传警的长铃刚过东华门,报更声就响起来,越过高墙往里送,内中当即就有人顺口接传过去。 宫禁深阔,那一声声高亢如号子般的喊声也显得幽回宛转,没一霎尾音就像被吞入混沌的夜色中,湮没不闻了。 天上瞧不见星,将满的月红得像血,圆润的边轮弯出寒异的光,腥艳欲滴的孤悬在那里。 秦恪掩了直棱窗,回身走到雕花落地罩前,隔着翠玉珠帘朝里望,隐约能瞧见横躺在跋步床上的人露出个半影,仍是一动不动,鼻息沉重,像是昏迷中犹在痛吟不止。 请脉的御医枯着眉头,面色迟疑不定,又过了好半晌才收手,嗬腰向外比手示意。 太子妃扶着雕花木栏站起来,身子摇摇欲坠,由两个宫人扶着才稳住,从里面走出来,泪痕未干,眼眶微有些肿,缓曳着步子一直到外间,挨着罗汉床坐下来。 “说吧,现下究竟是个什麽情形?” 那御医一直没敢直起腰,这时不免沉得更低,面色也愈发踌躇。 “太子殿下、身系国本,这时候还顾忌个什麽?你只管照实回话便是。”秦恪忽然开口,从宫人手里接过汤羹,捧到罗汉床边的小几上。 他骤然凛起嗓音,那个“实”字颇显得沉肃。 那御医身子一震,赶忙应道:“是,是,回太子妃殿下和秦公公,依臣方才所见,太子殿下脉象细迟,与早前大致相同,按说已正了骨,敷了药,该当有好转才对,这个……至於为何到现在还昏迷不醒,臣以为多半是被覆压之时震伤了胸肺,气滞血淤,亡阳虚脱所致。” “我就说麽,若是只伤了筋骨,哪会到此时人还睁不得眼,现下这样子可怎麽了?”太子妃说着便以帕拭泪,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来。 那御医慌不迭地跪倒在地:“太子妃殿下恕罪,这个……这个,外力损伤不像六淫七情的病症,从脉象体征上一望便知,气血停积,有些个状况初时不明,过後才浮现出来也是有的……” 秦恪负手在旁嘁声一笑:“这麽说还是先前瞧得有误,见天说着食禄尽忠的话,到头来又怎麽样,还不是这般闲混日子,有负君恩?” 一句话吓得那御医面色煞白,伏地连连叩头,连大气也不敢出。 “行了,到现在还装这可怜相做什麽?就实说该怎麽着吧,好叫太子妃殿下安心,本督稍时面圣也好回话。” “是,回太子妃殿下和秦公公,要说这类症状……原本该也没什麽疑难,只须用药对症,三五天内便该有起色。殿下如今这样子,难保不是外伤引发的什麽隐疾,这个……待臣回去与院使大人和其他几位医正商议之後,明日再来回话。” 明明是清清楚楚,一望便知的事儿,居然还闹出这麽多花样来。 秦恪朝里间瞥了一眼,忍不住暗笑,转过身来抱拳道:“病势无常,药亦万变,兴许真是个小变故,太子殿下一向康健,又是国之储君,定能吉人天相,太子妃殿下且放宽心,料来不至有什麽大事。” 太子妃不置可否,帕子半掩着脸,支颐靠在那里,略显无力地挥了挥手。 那御医如蒙大赦,当即叩头谢恩去了。 “殿下要静养,你们也别杵在这里了,都下去吧。” 她略显不耐地发了话,旁边的宫人不敢耽搁,当下都退身散去。 这便是要说正经话的意思。 秦恪的腰板这时早已绷了起来,神色间也隐去了那份恭敬,半点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,曳撒下摆流苏般的一拂,已转过身去。 “厂臣等一等,我还有话说。”背後的声音已不见丝毫哀泣,反而还带着几分妩媚。 他没回身,却停了步:“殿下要说的不都在那只漆盒里装着了麽?” 他连讽带拒,话音落时,却听到一声低浅的哂笑。 “本宫又不是吃人的妖怪,厂臣怕什麽,还是……怕还有人在这里。” 语声随着香腻的熏风从身侧掠过,蓦然挡在面前。 这张脸的神气与方才已全然不同,目光还暗作示意似的斜瞥向里间的珠帘後,面上巧笑嫣然,眼眶兀自还泛着红,瞧着不免有些好笑。 秦恪被那股胭脂味儿冲得额角发胀,不着形迹地转开身,背向一旁:“既然如此,那便请太子妃殿下吩咐吧。” 太子妃眼中又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笑意,这次倒是没迫身再走近,只移过肩头与他并着。 “吩咐可不敢当,我原本就是有事相求,还须厂臣多帮衬才好。”她微侧过头,望着那半面俊美难言的脸,有一瞬的迟愣,露齿一笑,“厂臣果然好心思,我不过随便送了些果子过去,你便能猜出其中的深意来。” “太子妃殿下苦心孤诣,臣自然要用心揣摩,若是懵懂不知,岂非是有负所托?” 他淡声应着,太子妃却好像全没听出其中的冷漠,又是一笑,眼中渐渐冷下来,又转向远处的跋步床:“你瞧这是什麽用意?” 秦恪也瞥望了一眼,那模糊的身影仍是声息全无,仿佛业已撒手人世不知了,回想早前在大醮道场上那一幕,当真是有些出人意料。 能有这份心性忍力,也算是了得了,但能不能成事,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个人的造化。 他唇角泛起玩味的笑,回眼嗬然:“臣以为,太子妃殿下什麽也不用管,只须静观其变就好。” 太子妃望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,神色间最後那点疑虑随之烟消云散,螓首轻颔:“这倒也是,万变不离其宗,有厂臣在,本宫自然可以高枕无忧。” 她说着,大袖微抬,柔荑般的纤指伸出来,探向他身前。 还没触到那润白如玉的手,秦恪已不着形迹地撤身退开,倾身打躬:“时候不早了,殿下早些安歇,臣还要回宫复旨,这便告退了。” 太子妃愣在那里,眼中微露不甘,终究还是没再叫住他,目送那霜白的背影出殿远去,仍怔怔出神。
第87章 私心暗寄 秦恪过隆宗门时,红墙外刚报了“子正初刻到”。 他仍是步履轻捷,脸上也没有半点倦色,此刻外朝早已是一片萧寂,只有养心殿还是灯火熠熠。他转进内院,径自上阶,夜间当值的内侍立时便上前恭迎。 “陛下歇了麽?”他跨进殿门後便停了步子。 “回二祖宗,陛下从午後便开始打坐,这会子还没歇着呢,老祖宗也在里头陪着。” “世子爷那边呢?” 那内侍一听便知道他的意思,又回道:“老祖宗吩咐了,事儿没敢跟世子爷提起,秦奉御在身边陪侍着,天一擦黑就歇下了。” 秦恪“嗯”声摆摆手,让他退下自去当值,朝西首寝阁方向望了一眼,也没叫人先去通禀,便朝另一头走去。 今夜通廊内灯火像是比往常亮,瞧着有些耀眼,纱罩中摇曳的光影透着躁动的味道。 一路到暖阁外,隔着帐幔就看里面果然还亮着。他暗自清了清嗓子,向里面传声道:“奴婢秦恪有事回奏主子。” 不多时,焦芳撩开帐幔从里面走出来,手上还端着碗粥,眉宇间却蕴着愁色。 秦恪垂了一眼,那碗中是鹅胸肉粥,瞧着像是没动过,心下已猜到了几分,当即抬手接了过来。 焦芳放手由他捧着,低声问:“那边什麽情形?” “倒也没什麽大事,但总归是伤在股胯上,牵筋动骨的,且要躺些时日了。”他嘴上回着,目光瞄向里面,压低声音,“陛下现在……” 焦芳叹了口气:“从得了信儿到这会儿便水米不进,你回话的时候想法子劝劝,好歹让陛下把这碗粥吃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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