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手里的粥尚有余温,味道却仍香浓纯正,勾扯着食欲,也不知已换过几碗了。可惜多少想吃的吃不上,不领情的还弃如敝履。 他压着眼底的沉色一点头,转身走进去。 暖阁内仍旧香烟缭绕,檀香味仿佛从未消散,反而越积越沉,冲人得厉害。 殿中那几只铜香炉都被移开了,中间空出的地方重新摆了须弥座,臻平帝身披千言法衣盘膝坐在上面,双目低阖,手中掐着法诀,口中念念低诵。 秦恪伺候的时日不短,一听便知是替人祈福,助人解难的《洞玄灵宝护身经》,捏在碗上的手指不由紧了紧,但仍垂首站在原地没动。 只等他口中念毕,静心吐纳後,才近前道:“主子饿了一天,先吃碗粥吧。” 臻平帝双眸微启,对着他的眼看了看,目光才移到那只盛粥的玉碗上。 “焦伴说不动朕,便又让你来。嗬,好,拿过来吧。” 秦恪趋步走过去,将那碗粥递过去,等他接了,便俯身下来,扶着他坐好,虚拢着拳头在那双干瘦的腿上捶捏:“御医已瞧过了,太子殿下……没什麽大碍,主子不必过於忧心,奴婢稍时便叫人拿桶和水来,主子泡了脚,好生歇一歇。” “你别瞒朕,说实话,璋儿到底情形如何?”臻平帝刚把那勺粥舀起来,手便顿住了。 秦恪垂着目光,手上只顾起落用力:“主子多心了,奴婢说的就是实话。” 话音未落,就听耳畔“喀”的一声,那只玉碗已重重地搁在了须弥座的边沿上。 “好,既然是实话,那你去吧,朕不用泡脚服侍,这碗粥也不必喝了,现下就让外面备舆,朕亲自去慈庆宫。” 秦恪只觉自己牙关间也磕出一声轻响,当即撒手跪倒,伏地道:“主子息怒,奴婢说就是,只请主子听了以後千万莫要忧心伤了龙体。” “你只管说,朕还没这麽娇弱。”臻平帝将道袍的下摆一抖,重又盘膝坐好。 秦恪眼中瞧不见,也能想见他此刻的脸色,伏在那里道:“回主子,殿下伤在左边股胯处,御医白日问诊时的确说没什麽大碍,只是伤折了筋骨,接续之後再用汤药内服外敷,半月内便可下床行走。谁知直到晚间,殿下仍昏迷不醒,又急招了御医来瞧,结果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说明日太医院会诊後再拿个确实话出来。奴婢心想着等明日有个定论了,再向主子禀报,所以方才才那般回话。” 他说完,撑手稍稍抬起身来,目光上挑,觑见臻平帝双眉微锁,目光漫无目的地低睨,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,接口又道:“依奴婢看,明日也不准能有什麽确实的信儿,主子看……要不要奴婢带秦祯去瞧瞧?” 臻平帝面上一滞,眼中掠过凛色,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定,缓缓摇头:“不用那麽麻烦,太医院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,便不必在宫里当差了。天晚了,你也去歇着吧。” 秦恪原也就是顺势说出那句话,当下也没多言,谢恩起身,退出殿外。 焦芳并没有在外面,他没从原路走,反而循着里间的窄道绕向西首,转过最後一处拐角,就看寝阁外间暗暗地盈着一团光。 闪身入内,绕过屏风,圆桌前烛火轻曳,那纤瘦的人一身窄衣小袖,正坐在桌前,聚精会神地翻着旧书册,忽而停下手来,落笔在旁边的纸笺上摘录。 秦恪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,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在不远处坐下。 萧曼这才惊觉,轻“噫”了一声,倒也没遮掩手上的东西,搁下笔起身叫了声“督主”。 “不是都说过了麽,没人的时候就叫师兄。”他老实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,眼角却斜着她,“白日里不是有话麽,都巴望到这会儿了,怎麽还不说?” 这说得好像故意在等着他似的,其实她不过是心里存着事,睡不着罢了,压根儿就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闯进来。 萧曼颦眉吁了口气,暗忖那事不好解说,索性还是原话转达得好,当下便道:“的确有件要紧的事,是早上从世子那里听到的。” “什麽事?”秦恪捏着茶盏轻晃,低睨的眸中也沉了下来。 “其实是陛下问世子的话,倘若有个心中欢喜的人做了坏事,他该如何自处?”
第88章 灯暖香浓 轻脆的裂响横刺入耳中,惊退了酝酿已久的後话。 萧曼噎声而止,怔迟地看他眸色由沉转凝,再到寒意凛然,搁手放下茶盏,那白瓷沿下的凹处渗出几粒莹亮的水珠,顺着挺润的盏身滑坠下来,流到舟托上,转眼便积汇成洼。 她有些没料到他会这般色形於外,一时间也不便接话,暗叹一声,过去收拾了那只漏水的茶盏,另外又沏了一杯端过来。 再觑他脸色时,貌似已没方才那麽难看了,却也瞧不出是在转什麽心思。 “你瞧这话是什麽圣意?”不经意间,他忽然开了口。 萧曼不禁一愣,本来就是因这话虚实难测,不易揣摩,所以才特意说出来叫他小心留意,瞧神色原以为已经了然了,没曾想竟又问出这话来,倒有些不好答了。 她垂着眼挪开两步,拾掇起桌上的书册笔墨,淡声道:“就是猜不透是什麽圣意,这才据实回复,请督主参详。” 话刚出口,便发觉回得不甚妥当。 果然就看他撩挑着唇轻嗬:“你猜不透,却偏偏知道对本督是件要紧事,急着赶着要回话。” 他直揭人的心思,不留半点余地,这便是不明说不行了。 萧曼提着笔在玉钵里涮,看那墨色在清澈的水中晕染开来,片刻间就是一片混沌。 “世子虽然聪颖,但总归还是个孩子,就算能听得懂,也不知该怎麽处置,我猜想……陛下这麽说,或许是在故意提点督主。” 性子精细的人所在多有,难得的是这份机敏睿智。 秦恪眼中的凝色又缓了些,弹指甩去残下的茶水渍:“不用说得这麽婉转,宫中如今多事,一件件又那麽蹊跷,圣心难免见疑。嗬,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。” 萧曼确实不敢把话挑得如此直白,听他自己说出来,心下没有半点轻松,反而愈发紧了些,手上微颤了下,接口问:“那现下该怎麽办?” “这怕什麽?”他唇角勾起难以捉摸的笑,“嘁”声道:“咱们做奴婢的只须尽心办差,问心无愧便成了,其余的不必去管,这份忠心,陛下早晚自能体察。” 这番胸有成竹的话有些高深莫测。 萧曼听得心中混沌,不知他暗里是什麽意思。蓦地里卷携着薄荷气的熏风欺近,一抬眼,他已站在了身旁。 “世子爷这几日身子如何?”秦恪将将抵着她肩头问。 萧曼有些不惯他靠得这麽近,耳根不觉有些发烫,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,把漂净了墨的笔挂了,拿起摞好的书册转身走向一旁的书箱。 “按每日的脉象看,体内的毒质该已驱了三四成了,剩下的那些大多绞缠在气血中,又在脏腑间循环往复,药石见效得慢,世子年纪又太小,加重药力对身子有害无益,所以只能抽丝剥茧一点点的来,具体什麽时候能驱尽,现下也难说得紧,但性命定然是无碍了。” “那便好。” 秦恪踱着步走过去,在窗边的几旁坐下来,垂睨着她装模作样地在那里翻弄:“你记着,打今儿起,除非是陛下召见,否则绝不能再离开世子爷半步,千万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看顾好了,可别像今日这样轻重不分,把人一丢,自己倒跑开了。” 他话里责怪,口气却是在着意叮嘱。 萧曼从没见他把话说得这麽清楚明白过,心下一凛,隐觉像是有什麽事要发生,回眼转望过去,正对上那双冷灼的目光,赶忙又避开,起身应道:“督主恕罪,奴婢知道了。” 她垂首站在那里,暗忖他像是还有话说,可等了半晌,对面仍是寂寂的,抬眼偷觑,就看他单肘搭在几上,身子微微斜倾,正瞧着手边那只竹灯。 早上走时,这灯只糊了纱,还没做完,等她回来时,庐陵王已在那里忙着斗蛐蛐,早把这东西忘到脑後去了。 她也没收拾,放着灯留在那里,这时候仍是个半途而废的空壳子。 “你做的?”秦恪双眼仍落在上面端详,一脸饶有兴味的样子。 萧曼原本还觉得这灯紮得不错,可也不知怎麽的,被他一瞧,顿时就觉尴尬,只是这会子想藏也来不及了。 “世子早前说要盏大灯,又不想要宫里送的,我便只好自己动手,做得太粗笨,原也看不得。” 话音未落,就看他已把那灯拿了起来,托在掌心比量着端详:“攒编的倒还算精细,只是这篾子剖得……嗯,确实粗笨了些,勉强算个中下吧。” 他狭着眼品评好坏,竟半点“情面”也不留,还一副行家里手的模样。 萧曼暗地里翻了个白眼,有些不屑他这般评说自己的东西,正想借故把灯收了,却听他又道:“油还在吧,拿来。” 她不由一怔,暗想他不会是要接手来做吧,明明像是大事在即,他却像比平日里还闲适,竟起了这样的心思。 虽说诧异,可还是去把原先预备的东西都拿了过来,放在几上交给他。 秦恪也没多言,先把外面的薄纱轻轻揭去,将笼圈略整了整,然後重新抹了浆糊,覆上蒙面,稍晾了晾,却没上清油,仍托在手里左右端详,不知在想什麽。 忽然间一转头望向窗外,眉梢淡挑,把灯搁下,起身推开半扇,脚下一纵,便灵狐般穿窗而出。 萧曼心下奇怪,不由自主地走近探头去望,廊下的灯火照不清院落,什麽也瞧不见。 再一眨眼,白影又从窗口翻了进来,轻飘飘地落在地上,轻缓着步子走回原处坐下。兔起鹘落间,仿佛他根本就没走开过。 萧曼瞧见他手中拈着一把竹叶,已猜到了几分,果然就看他重又拿过灯,把叶子一片片衬贴在薄纱内,然後才细细上油,涂好後折了半截蜡烛,点燃了插在底托上。 灯盏盈盈亮起,立时晕彩流溢,淡黄的薄纱将那片光散透开来,仿佛凭空多了几分暖意。那些衬里的竹叶像精巧的剪影,如同蒙在雾中,虚实难辨。 这样的灯还从未见过,却又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韵。 萧曼正忍不住暗赞,秦恪已用竹节挑了灯站起身来:“好,本督也该走了,就拿它照个路吧。”
第89章 覆雨翻云 雨越下越大,玉带河的水一时泄不尽,眼见着也漫涨起来。 闪电斜斜地划过天际,光熠处映出城楼上“东安门”三个大字,闷雷掩住了锁启的碎响,沉重的大门随之隆隆而开。 上百名褐衫罩甲,腰悬雁翎刀的校尉鱼贯而入,践踏着浅积的雨水,快步冲过皇恩桥,绕过禁宫外的护城河,折转向西,循着高大的红墙一路到尽头,再从暗门而入,由侧面的墩台上了跑马道,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五凤楼的廊庑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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