垂眼回望,就看几条青色的怪虫已爬上了萧曼宽大的袍衫,那丫头却仍闭目安详,浑然不觉。 依着他心细如发的性子,行事原不该如此大意,竟真以为对方伤及根本,无力还击了,哪曾想这麽轻易便被瞒过了。 他此刻手上没有暗器,又隔得稍远,不及细想,只能扭断腕上的流珠,顺势掷出几颗木珠,将那几只虫打落。 “嗬嗬嗬,先头还嘴硬,现下怎麽样?”炼姬望他狞笑,“你功夫再好,打得了这几只,也防不住成千上万,早晚也是死在这里,跟她做一对同命鸳鸯。” 她话音未落,便听院中四下里窸窸窣窣的响起,果然像有数不清的虫子正朝这里围拢过来。 秦恪目光朝四处逡巡着,暗忖这话倒是不错,这会子不是刚才在陵寝外,又有这丫头在,不能毫无顾忌,倘若蛊虫多了,一同扑上来,怕还真不易抵挡。 “那尊驾想如何?” “服软了麽?” 炼姬又是一阵抽噎的笑,圆瞪着眼喘息道:“真男人也好,狗奴婢也罢……这世上负心薄幸的,本尊见得多了,像你这般……肯不管不顾回护人的,还真是少有。” 她顿了下,伸手从话里摸出一只赤红的小瓷瓶,顺手丢过去:“本尊也不想如何,你若真是个情深意重的,把这东西吃了,我便告诉你救她的法子。”
第127章 当局者迷 连激带讽的话伴着锵脆的磕碰声戳入耳中。 那赤红色的小瓷瓶已跌跌撞撞到了跟前,滚势将近时,正好撞在皂色的靴尖上。 秦恪垂眸看了下,那瓷瓶红艳艳的刺眼。 不甚规矩的葫芦形显得有些怪异,光瞧着就叫人满心膈应。 他不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麽,也没兴致去猜,只觉得可笑。 情深意重? 他秦恪是何等样人? 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宫外,从来都只有他生杀予夺,随心所欲的份儿,没想到有一天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划下这种道来。 他从来不喜欢被人挟制,想叫他委屈就范更是痴人说梦。 若是搁在平常,这时不过就是嗤之一笑,然後整治得对方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 不过,这回却有点不尽相同。 对面那条“老鬼”毕竟不是白活了几十年,除了硬气之外,还油滑得很,眼下虽然伤重,却也不太好拿捏,倘若硬要动手,只怕会得不偿失,不如趁她现在无力追赶先走了,谅来凭自己的本领全身而退,当也不是什麽难事。 等到了外头,再沉下心来思虑,召集齐了人手,便是困也生生地困死她了。 本来这该是上策,可才刚一过脑,便开始犹豫了。 目光斜过之际,瞥着那张安恬中略带凄楚的小脸,心头竟不禁忽有所感,总觉得只要自己一转身,她便会忽然醒来似的,没办法就这麽毅然决然。 这感觉很怪,明明算作事不关己,可又舍不下手。 若说是焦芳,确是想也不用想,可对着这丫头,心里也这麽不干不净的,算是怎麽回事? 他自然不会往什麽“真情意”上想,兴许就是第一回便看着顺眼,使唤起来也算顺手,又在身边久了,只当是自家院里的猫儿狗儿,总也有些眷念,不是说舍就舍了的。 这不叫“情意”,顶多算个“念旧”吧。 如此一想,心下倒坦然了几分,暗自打消了要走的心思,可瞧着脚下那只瓷瓶,也没有半点要接的念头。 “嗬,怎麽了,没想好?一到见真章的时候便露了馅吧?”炼姬撇着血殷殷的唇嗤声笑着,“我就说麽,这世上便没一个肯真心待人的男子,无论皇子,还是平头百姓都是一样,谁也不比谁强到哪里去。” 她满眼都是鄙夷,脸上似又带着说不尽的愁苦,浓浓的都藏在那些深如沟壑的皱纹中,隐着不叫人知道,不经意间却又都发泄了出来。 秦恪看着她,没有回言,眼中也少了几分冷意,反而变得淡漠起来,仿佛面前已空若无物,略吸了口气,忽然朗声道:“晋王殿下,方才仙尊那几句话,殿下可听清了麽?臣这里无言以对,还是请殿下亲自来回复吧。” 他蓦然提起澜建瑧来,炼姬在对面听得浑身一震,随即明白他只是在瞎咋呼,指望乱了自己心神,暗地里想什麽诡计逃走。 “别白费力气了,你道本尊会上这种当麽……真是笑话!好,现下便送你和这死妮子上西天去,本尊要好好瞧着你是如何舍她不顾,自己一个人逃命的。” 她话音未落,四周的窸窣声便促然大作,几乎就像在耳边鸣响。 数不清的虫子随即从树木草丛,屋瓦石缝间窜出,大半如洪水般朝场间涌聚而来,其余的在半空里结成数丈宽的一片,黑云般沉压到头顶上方数尺的地方。 炼姬张口大笑,催促着虫群进击,双目几乎突出眼眶,扬起的手抖颤着,长长的指甲犹如钩镰,虚空抓挠着,仿佛要亲手将对方撕碎。 秦恪却好像没看见铺天盖地的虫群,又像胸有成竹,仍旧昂然立在那里,漠着脸淡笑,全然不为所动。 眼见那一站一卧的两个人就要被“洪水”和“黑云”淹没,虫群却像中了定身法似的,疾奔之势忽然一止,堪堪就停在距他们几尺远的地方。 炼姬也是一愣,随即连连呼喝,虫群却丝毫不为所动,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,只在原地兜着圈子,不肯再往前近一步。 她惊骇不已,还待要再催逼,刚张开口便顿在了那里,双眸直直地望着远处的祾恩门。 就在这时,铺天盖地的虫群忽然向旁退开,仿佛见了什麽可怕的天敌,没命似的奔逃,恍如潮涨潮退,只是一瞬,便全都隐入角落里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不迟不早,来得还真在裉节上。 秦恪不由挑开了唇,也不去看炼姬的脸色如何难看,拂身一转,面向祾恩门抱拳躬身:“臣秦恪,恭迎晋王殿下。” 站在门口的正是澜建瑧,此刻正含胸捂着心口,面色也有些苍白,那双眸子却依然像平常那样,透着鹰隼般的锐利。 他没开口说话,甚至连唇也没动一下,慢慢走过来,一步接着一步,虽然瞧着有些蹒跚,却十分坚实,瞧着还是那麽英气勃勃。 秦恪也没再出声,等他走近,便自动向後退开两步,让出路来。 澜建瑧走上石阶,稍缓了下气,放下抚在胸口的手,腰身也挺直了些,略显吃力地走向月台中央。 炼姬的眼中已没了惊诧,也看不到该有的怨忿,只剩下怔愣,还带着几分惊艳的迷离。 这一眼和那时一样,才刚注目便再也挪移不开,生怕错失了他眉眼间细微的一动。 或者说,他从来都没有变,就像天上的日月,永远都是光彩夺目。 变的,只是自己。 她促然回神,慌不迭地蜷起身子,枯枝般的双手紧捂在脸上,仿佛要抠进皮肉里,怎麽也不肯放开。 “樱时,我来了。” 他的声音在头顶近处响起,清朗如晨间的风,温暖和煦。 她身子又是一颤,蜷缩得更紧,把头深埋着,闷得几乎气窒,张大了口不停喘息着。 掌间渐渐盛载不住那片温湿,顺着指缝滑落,滴在身下冰冷的条石上。 “你……你走……” 她终於忍不住开了口,声音如朽木折裂般干哑,连自己都吓了一跳。 “我若走了,便真就是无情无义了。”
第128章 赤金相系 无情无义? 他对她当真曾有过情义麽? 从重岭绝地间的初见,到深山幽谷中的日日相对,再到分别,天各一方,自始至终,似乎都只有她在一厢情愿。 念着盼着,思恋成狂,连那点微薄的义也成了奢望,所谓的情便更是句笑话。 如今他就在面前。 她以为她一上来便会难以克制心中的怨恨,甚至毫不留情地暴施成狂,就像过往对那些蝼蚁般丧命在手里的人。 然而,一切全都不是所想的那样。 当看到他眉目身姿的那一刻,她心中涌起的只有无尽的欢喜,继而想到自己此刻媸陋如鬼的模样,慌不迭地遮掩,像寻常女子那样不愿叫心上人瞧见。 人有时候就是这麽简单,一喜一悲,随兴所至,全凭那一瞬的意愿,心里反而畅然得多。 只不过这难得的率真也只是一瞬,很快又被潜藏的虚妄和不甘淹没。 “莫要再提什麽情义,你来……不就是为了逼我帮你解了身上这蛊麽?” 炼姬淡然一叹,苍哑的语声中全是浓得化不开的凄凉。 “我若说不是,那定然是在骗你。不过,也不全是……”澜建瑧俯下身来垂近,“你从前不是说想来瞧瞧京中什麽样麽?我应过你,总该有个始终。” 原来这便是他要的“始终”,说得倒也轻松干脆。 她埋头阖着双目,泪水又被松皱的眼睑推挤得一涌,喉间发干,那颗心像已沉入海底,坠得难受,偏生又觉不出一丝存在的重量,连四肢百骸都变得轻飘飘的。 “你这是打算……亲手抓我回去见你父皇母後吧?” 对面没有回应,蓦然间他宽厚的手掌抚上她枯草般的白发,轻轻摩挲。 “宫里没什麽好瞧的,咱们只在城里看,或者去别的地方也成,我现在已离宫到建兴就藩了,西北那里倒是耳根清静,就是不知道你惯不惯。” 炼姬怔颤了一下,头脸不再深埋,却也不敢抬起。 “这话是真心的麽?” “是,你撑着些,咱们这就走。”澜建瑧答得情真意切,说话间手已搭在她肩头,略使了两分力气向上托。 “不必骗我了,你连王妃都选了两回,还对我说这些话做什麽?况且……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,也活不了几时了,你是堂堂的皇子,陪着我一个将死的老婆子又有什麽意味……你走吧,走……” 澜建瑧撤手放开她肩头,却仍在身旁没动。 “不关别人的事,这是咱们两个说好了的,当初我也是个将死的人,天幸遇上你才捡回了这条命。我不懂医术,没有救你的本事,也只有守在这里,陪你走完最後这一程了。” 他手指像梳齿般嵌在她的白发间犁弄,一下一下,极是用心,理顺了再慢慢归拢,没有半分嫌恶。 炼姬浑身剧震,两年间数百个日夜,念兹再兹,魂牵梦萦,心中期盼的不就是现下这样麽? 只可惜不是在花前月下,也没有灯融衾暖的香阁,却是在这凄凉孤寂的陵寝。 她已经面目全非,他也有些苍然无力。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恐惧和介怀,松开紧遮在脸上的手,慢慢抬起头来,略带迟疑地看向他。 日头渐渐西斜了,天色微红,暖融融的光反而愈发显得晃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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