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曼不由心生好奇,侍立在一旁偷眼瞥过去,就看他笔走龙蛇,许是有疾在身,手上拿捏不好力道,那本该俊逸飘灵的飞白体竟有些走样。 她只瞧了两眼,就认出是前朝一位名望颇大的词人所写的《苏幕遮》。 这大晚上的,突然有闲情逸致写起词来,况且还不是自创,而是默写,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麽药? 萧曼不禁更糊涂了,只怕着了行迹,不敢再看,就在一旁候着。 臻平帝确也着实奇怪,那词并没写全,只默了半阙就停下来,随手把笔朝御案上一丢,垂眼看看纸笺上那几行字迹,唇角轻挑了下,转望向萧曼。 “知道这是什麽意思麽?” 这能是什麽意思? 随便拿首词来打哑谜,显然不会是字面上那麽简单。 萧曼一时间猜不透,索性先做样看了看,随即躬身道:“回陛下,奴婢愚钝,实在不知。” 臻平帝淡而无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出鬼没的狡黠,随即将那张纸层层折成二指来宽的一条,随手递过去。 “不知道没关系,你现在就去内阁值房,替朕把旨意传了。记住,不许让任何人知道。” 旨意是什麽? 莫非就是这半阙词? 萧曼一头雾水,愈发糊涂了,略想了想,赶忙应了,双手接过来,却退出去,站在通廊里发愣。 传旨这回事儿她是第一次干,偏偏竟还赶在这时候。 她捏着那张纸笺,隐隐觉出这里面绝不简单,或许将引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,或许就跟秦恪有关,偏生自己急切间却想不明白,又不能拿给任何人参详,究竟该如何是好。 她默然站了片刻,知道不能再耽搁,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,当下一咬牙,到隔间里取了盏灯笼,点着出了养心殿,一个人沿着漆黑的宫巷转到西华门出宫。 过了桥对面就是水波浩瀚的液池,此刻水天一色,同样都是深渊般的幽蓝。 她叹了口气,转望向北面,那长街的北段有片廊庑下还垂着灯火。
第145章 茫然若迷 内阁值房没有五府六部衙门的恢弘气势,也远不及内廷十二监占地广阔,仅仅只有一进房舍低矮的独院而已。 站在外面瞧,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毫不起眼的地方便是大夏朝通理政事,票拟奏章的中枢。 其实内阁原址是在禁城文渊阁内,只因臻平帝驾幸西苑,修仙练道,臣工奏事不便,不得已才随驾搬来此地。 如今皇帝都已还宫理政了,这儿却还像钉死了似的竟没迁回去,也不知是什麽缘故。 萧曼提着灯跨进门时,月光初现,斜斜地漫墙洒进来,院子里是如水的一片白,澄净得叫人心生诧异。 门房职守的侍从一搭眼就瞧见她腰间养心殿的专供牙牌,赶忙嗬着腰迎了上去。 “今晚是哪一位阁老当值?” 萧曼嘴上问着,目光却朝对面的正堂张望,那里头灯火通明,却不见一个人影。 “回公公话,今日其他几位大人都不在,只有张阁老亲自当值,先前一直在坐堂拟票,这会子刚巧才歇下。” 那侍从自然知道她深夜赶来一定是有要事,察言观色,紧跟着又试探问:“小的是不是……” 萧曼略点了下头,把那只灯笼交由他拿着:“你去请一下阁老,就说陛下有旨意。” 那侍从一听,脸上更露出惶敬之态,慌不迭地应了声,朝院内一比手,引着她径入正堂,随即又转进旁边的小间。 这厅堂不大,正面是一架长案,堂下对面分列着几张交椅,几乎就占了大半个地方,陈设也是精简之极,与外头看时倒也相称得紧。 萧曼没有坐,就站在厅中。 等没多时,便听珠帘哗响,先前那侍从嗬腰撩开帘子,闪身让在一旁,张言一身素袍宫服不急不缓地从里面走出来,抬手略略扶正着展脚襆头,帽下皓白的发也是一丝不乱。 毕竟是当朝首辅,两代帝师,单只是瞧瞧便觉凛凛生威,自有一股沛然之气。 萧曼也不禁肃然起来,迎上前,躬身叫了声:“秦祯见过张阁老。” 张言望她眇了一眼,也抱拳还礼:“秦奉御不必多礼,前番多承妙手,老夫才捡回这条性命来,却一直未能面谢,实在是惭愧得紧。” 他话说得倒是诚恳,神色间却没多少和顺,冷淡中还带着几分逼视的意味。 若不经提起来,萧曼几乎已忘了太子谋反之日救治他的事,当时不过是急怒攻心,逆血上涌,暂时背了气而已,她诊脉时已觉出这老先生身子根底不错,只须用药得当,静心修养些时日便能复原。 此时见他双眼倦意未消,偏生又目光炯炯,有神得紧,身板也是绷着的,想来先前自己所开的方子果然效验不错。 萧曼倾了下身子,做样恭敬道:“阁老是国之重臣,但凡能争得一分,小人也会竭尽所能,何况还是奉旨行事,实在不当阁老一个谢字。” 她嘴上谦着,却听对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,不由一愣,抬眼就看张言拂身一转,缓步绕开走到中堂那块匾额下。 他本就身材高大,被那匾上“司徒弘道”四个字一衬,立时威压如山,愈发显得对面的人纤弱渺小。 萧曼还从没见谁有这般官威气势,一霎间气为之沮,却稳着腿脚仍旧站在那里,与他正面相对。 这副样子不得不让人敬而远之,大约便是士大夫的清高性子,即便有救命之恩,面上感谢,骨子里却还是不屑与宫奴为伍。 她不由想起同样孤傲耿直的父亲来,原先只觉得是襟怀高洁,理所应当,如今亲身领受,心中所感却全不是那麽回事了。 她也没心思再继续周旋,当下便正色道:“陛下有道旨意命小人带过来。” 言罢,便从袖筒里将那折起的纸笺取出来,层层打开,却没递过去,只拿两手拈着,展在他面前。 张言原以为是叫她口传的圣旨,见状也愣了一下,脸上立刻恭敬起来,从书案上拿起靉靆戴在眼前,走到近处微倾着身子去看。 那淡青色的纸笺上是几行龙飞凤舞的字,数十年来也不知看过多少次,一望便知果然出自御笔,但写得却只是半阙词,什麽实言也没有。 “这……” “旨意便在这词里,陛下只交拿给阁老看,其余的什麽也没说。”萧曼也把手往前举了举。 这意思便是密旨无疑了。 张言眉间一拧,不免更加谨慎起来,又凑近了些,格外仔细地看。 “……黯乡魂,追旅思,夜夜除非,好梦留人睡……” 他嘴上低浅地喃喃默念着,说到最後那句“好梦留人睡”,眸光陡然一亮,脸上现出惊色,随即又缓淡下来,直起身摘掉靉靆,搁回案上,对那张纸笺恭敬地拱了拱手,转望向萧曼:“老夫即刻奉旨入宫,相烦秦奉御引路。” 说着,又朗声朝外吩咐了一声。 其实萧曼先前反复品咂这词,也琢磨出这一层意思来,只是没料到竟然赶得这麽急,想来应该还有其它的深意包含在里头,这张阁老也已瞧出来,所以才这般刻不容缓地急切起来。 一念及此,萧曼那颗心又悬了起来,一时间猜不透那深意是什麽,又不敢表露出形迹来,只得收起那纸笺,随着他往外走。 院门口已备好了轿子,张言撩开帘子坐进去,萧曼仍提着灯笼跟在一旁,沿途无语,唯有心神忐忑。 按原路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就望见养心殿,那里也是灯火灼灼,没像周遭的宫墙院落那样沉入夜色,却又无端端显得更加孤寂。 轿子隔着好远便停了,没再往前走,萧曼引着张言由後面绕进去,从侧门入殿,再循着曲折的内廊一路绕到东首的暖阁外。 “送到这里便成了,有劳秦奉御。” 这便是不叫人再跟着的意思了。 萧曼暗蹙了下眉,愈发想知道皇帝此时召见他究竟是为了什麽,但此时却无可奈何,眼见他丢下这句话就打手拨着帐幔走了进去,身影模糊不清,心下也是一阵迷惘。
第146章 颜梅之寄 檀香嫋嫋,缭绕在殿中。 因为没有风,神坛上的烛火笔直地立着,仿佛也像人一样入了定。 张言绕过座屏,抬眼就看臻平帝双目紧闭,散着手斜靠在软榻上。 这样子活脱要吓死人。 他额角突的一跳,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,愣在那里连叩拜见礼都忘了。 刚要出声叫人,臻平帝却蓦然又睁开了眼,脸上盈起和然的笑,像是期待已久,慢慢吃力地直起身,去拉搁在旁边的绣墩。 “陛下不可,陛下……” 张言眼眶一下就红了,几步奔过去,拖住他的手,扶着重新靠回到软榻上,随即退开两步,恭敬地跪倒在地,连叩了三个头。 “不要拜了,张先生请坐,坐啊。” 臻平帝语声有气无力,缓缓的像微风轻拂,听在耳中却如重锤一般。 张言浑身一震,也不忍再拂他的意,赶忙道了声谢,撑手站起来,也有些颤巍巍地在那绣墩上坐了下来。 “张先生身子可不碍了麽?”臻平帝含着笑打量他问。 张言心下感动,欠身一躬,也含笑应道:“回陛下,用了药已大好了,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。” 这话有意无意也带着些打趣的意味,两人相视一眼,不由都笑了。 臻平帝向後仰了仰,忽然叹道:“朕记得当年开蒙时,张先生刚刚得了殿试一甲探花,少年英才,又是满腹锦绣文章,先帝龙颜大悦,特指为东宫讲习,没想到一转眼先生老了,连朕也老了。” 他不知怎的突然提起旧事,张言听着,目光也有些漠,像是勾起了悠远的记忆,又转向他摇了摇头:“陛下方当盛年,正该是宏图大展的时候,倒是臣,真的老了。” 他垂着颌下霜白的长髯,嗬了一下,像是说笑,又像在自嘲。 臻平帝回眼一瞥,也摇了摇头:“这话差了,朕登位二十年,倒有一半的时日不问朝政,万事都压在先生肩上,天长日久的操劳,焉能不老?所以,先生是被朕所累,而朕呢,嗬……弄成今日这个样子,都是咎由自取罢了。” 他忽然自怨自艾起来,叫人始料不及。 但今日这般召见,本就显得异样,张言心里也早有准备,当下笑容一敛,起身恭敬道:“天下之罪,都在百官诸臣,在内阁,更在臣身上,臣若不能替陛下分忧,即便再操劳……” 话还没说完,臻平帝便抬手压了压,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,默然阖上眼,低声长叹。 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,朕这些年实在枉费了先生当初呕心沥血的悉心教导。”他说着又叹了一声,“朕这几日忽然想起先生当年教读的那首〈归去来兮辞〉,里面有一句实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,原先总是不解其意,现下才真正懂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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