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间事人间了。黑就是黑白就是白,要让世人看得分分明明,活着的人才能释然,死了的人才能闭眼!” 季杨怔住,不太确信地问:“小杞,你生气了吗?” “没有。”她冷着脸,转身走开。 季杨伸着脖子喊:“小杞,咱们一起去巡街啊?” 方小杞没有回头。 两人目送着她的背影,鹤三娘说:“她生气了。” 季杨尴尬地抓了抓脑袋:“鹤三娘你说,沈大人都被停职了,咱们一帮打下手的,能有什么办法?我怕她难受,就是想安慰安慰她,咋还生气了呢?” “她说得没错。”盖头底下轻轻叹一声,“人间事人间了,这辈子的仇就该这辈子报,我们地府的钟馗大人,不都来人间替天行道了么?” “你……你们地府……”季杨愁得要命! 方小杞踏着雪走远,一直走到僻静处,手脚冰凉。 她的父兄在十年前的玉石大劫案中失踪,至今顶着杀人劫财,投靠外敌的罪名。十年了,这世上再无他们的任何踪迹,方小杞心里清楚,他们一定不在人世了。 她和阿娘留在这世上,背负着杀人犯亲属的枷锁。阿娘直到过世,也未能将这枷锁卸下。 不该这样,无罪的人就算是死了,也不该蒙冤。 她想还陈节一个清白,不是为了陈节,也不是为了沉璧,而是为了稍稍弥补一点自己心中的裂痕。 她摸出竹笛,吹响一串笛语。远处传来回应声,笛声在分布在大安城的飞燕们之间相连成线,再纵横成网,迅速铺开去。 方小杞没有等季杨一起,径自出了大理寺,在大安城漫无目的地逛荡,最后来到平康街。 凡心阁原先所在之处两边依然花楼高耸,只有它那块儿空缺,像缺了一颗牙,空落落的。它的废墟仍在,藏在围墙里,从外面望进去,只看到竹丛在风里起伏。 院门贴着封条,方小杞从墙头翻了进去,看到积雪覆盖着砖瓦碎石。昔日不尽繁华,变成一片颓废寂寥。 她回头,正看到大门内侧贴着的钟馗画像。画像已褪色,在风雪里残破了一半,画中神像的威煞却仍然破纸而出。 “钟馗……”方小杞低声道,“你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?” 钟馗,贴于门户是镇鬼尅邪的门神,悬在中堂是禳灾祛魅的神灵,出现于傩仪中是统鬼斩妖的猛将,在家中小孩房中置钟馗画像也是有的,比如她小时候,卧房里就贴着一张钟馗。 从小,在她的心目中,钟馗是驱邪逐恶的神明。 不成想,传说中的“钟馗”会出现在现实世界,在人间惩凶除奸。马自鸣、左东溪、江家父子,钟馗赐予了他们最残酷的下场。 现在的方小杞,对钟馗的感觉很复杂。一方面,她觉得恶人该死。 另一方面,钟馗除恶的手段异常残忍,令人心生寒栗。 沈星河对钟馗的态度是明确而坚定的,就是要把钟馗揪出来。而方小杞的内心,其实是有些动摇的。 因为,她也有无从清算的家仇,无法清洗的冤屈。 如果有一天,钟馗给她“托梦”,告诉她仇人是谁,教她如何报复,她能拒绝吗? 风过竹梢一阵乱响,方小杞猛地惊醒。 她狠狠甩了甩头,将杂乱的念头甩开。 “不准这么想!你是一名官差了。”她低声对自己说,“钟馗是你的对手,你的任务是抓住他!” 她转身想走,脚步忽然一顿,蹙眉思索。 刚刚,她想起小时候,是阿爹给她的卧房里贴的钟馗像。阿爹说,鬼怪害怕钟馗,卧房里贴一张钟馗,小孩子不做噩梦。 可是,她那时候从来不做噩梦啊。阿爹阿兄出事后,才是她噩梦缠身的开始。 既然她不做噩梦,阿爹为何忽然在她屋里贴钟馗? “好像是我自己要求贴的……”年幼时的一点记忆碎片落下来,她自言自语,“是阿爹给另一个人屋里贴钟馗,我看着好奇,才让阿爹给我也贴一张的。” 另一个人。另一个人是谁?是阿兄吗? 不,不对。阿兄跟她一样,在爹娘的护翼下长大,从小无忧无虑,睡起来小猪一样,哪有什么噩梦困扰? 那时候,方小杞大概不到三岁。人对三岁前的记忆通常很模糊,但搁不住方小杞脑子好使。 “鸣哥哥。”她很快记起来了,“是钟鸣!”
第145章 钟鸣 钟鸣,是方小杞的阿爹方据在某次押运的路上捡到的。 那是个荒年,不足十岁的钟鸣跟着父母逃荒,父母先后饿毙在路边。 钟鸣拿着一根木棒,与饿疯的野狗对峙,不允它们撕咬父母的尸体。食过尸体的野狗眼睛腥红,齿间淌着涎水,它们更感兴趣的,其实是他这个瘦弱却新鲜的小孩。 方据长刀挥过,斩掉野狗的头颅,救下了钟鸣,把他带回驿馆。 钟鸣大病一场,在病中,挣扎在父母死去和被野狗围攻的噩梦中,时不时惊醒哭泣。 就是那时,方据去集市上请的钟馗像。 方小杞记得,在钟鸣养病的那间屋子里,自己捧着一碗阿娘熬的浆糊,看着阿爹站在钟鸣病榻前,把画像贴在墙上。 她仰着小脸,看着画像上凶神恶煞的神仙,胆怯地说:“阿爹,这个神仙大人怎么长得这么凶?贴在床头好吓人呀!” 阿爹一边贴,一边笑呵呵说:“小杞啊,钟馗长得虽凶,却是个专治恶鬼的好神仙。钟馗的仙号,叫做赐福镇宅圣君,当年唐玄宗身体不好,晚上常做噩梦,梦见钟馗突然出现,吞了一只小鬼,唐玄宗醒来后啊,病就好了!” 阿爹粗糙的大手把画像仔细抚平,接着讲道:“于是,唐玄宗命画圣吴道子将梦中钟馗捉鬼情景作成一幅画,挂在皇宫里,他就再也不做噩梦了,病也好了!咱们给你鸣哥哥屋里也贴上,让钟馗帮鸣哥哥驱除噩梦,他的病也能好!” 方小杞顿时觉得钟馗不可怕了,还有些羡慕鸣哥哥。她拉着阿爹的衣角:“阿爹,我屋里也要贴钟馗。” 阿爹摸了一把她的脑袋:“早就知道你会攀伴儿!幸好我神机妙算,早有准备!阿爹一共请了三幅钟馗,鸣哥哥一张,你一张,你哥一张!” 病榻前还有一个人,正在给钟鸣喂药。闻言抬起头来:“阿爹,我都这么大了,不会跟小杞一样任性,您何必给我买?” 那是方沉山,方小杞的阿兄,那年才满十岁,却少年老成,说起话来总是一本正经。 方小杞不乐意了,朝阿兄耸起了鼻头:“我才不任性!” 后来,钟鸣病愈,成为驿馆里年纪最小的驿丁。阿爹常年走南闯北,类似的事做过不止一次,留在驿馆当驿丁的无家可归的人,不止钟鸣一个。 那时的方小杞,是驿馆上下围着转的小祖宗,钟鸣是个寡言少语的少年,总站在人群后面,方小杞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。 再后来,阿爹,阿兄,钟鸣,还有许多如叔伯、兄长一般疼爱她的驿丁们,一起押送那批玉石贡品进京,再没有回来。 再后来的后来,她噩梦缠身,再没有阿爹请一张钟馗像帮她贴在床头。 每每在黑夜里,陷入被恐惧溺毙的窒息中,能抓住的,仅有腕上一环发带编成的细弱手环。 …… 方小杞在回忆里红了眼眶。 忽然有一串笛语从远处飘入耳中。她精神一凛,如烟往事顿时消散,侧耳倾听。笛语按规矩重复了三遍,以免接收者错听漏听。 笛语表达得清清楚楚:发现陈璧的踪迹,就在……平康街凡心阁! 方小杞猛地回头。 竹林中簌簌一响,仿佛有只小兽藏在里面,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动,响起一串仓皇脚步声。 方小杞眸中一冷,足尖一点疾速掠去。 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匆忙逃跑,在废墟的碎石上一绊,摔倒在地,发出嘤咛泣声。方小杞已掠到近前,叹口气:“摔伤了没有?” 地上的人抬起头,露出斗篷底下梨花带雨的美丽面庞。是陈璧。 美人儿谁都心疼,方小杞有心扶一把,偏偏心病的邪劲儿在,对着这样的大美人也伸不出手。 忽记起沈星河用过的招数。她摸出竹笛,将穗子垂到陈璧面前:“起来吧。” 陈璧抓住穗子,艰难地站起来,怯怯看一眼方小杞。方小杞个子比她瘦小,但今日身穿公服,莫名让人敬畏,与数日之前陈璧见过的可怜兮兮的小飞燕判若两人。 陈璧脸色苍白,胆怯地问:“你……你是来抓我的吗?” 方小杞打量着她,反问道:“你正被通缉,回来这里,是存心想被抓吗?” 陈璧用力摇头,眼泪珠子都被甩出去。 方小杞问:“那你回来干什么?” 陈璧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想找一样东西。” 方小杞从怀中摸出一只凤尾金簪:“是在找这个吗?” 陈璧猛地睁大了眼睛,伸手来抢:“还我!” 方小杞脚步微移,陈璧踉跄着扑了个空。方小杞赶忙道:“当心点,别再摔了!” 这根金簪,是在凡心阁一位姑娘的遇害现场捡到的。方小杞捡到后自己收着了,季杨当时在场,但他大大咧咧,过后就忘了这茬。 方小杞故意没有上交证物,私自将它扣下。 陈璧眼巴巴看着方小杞手里的金簪,含泪道:“这簪子是我阿娘留给我的,哥哥出事后她被发卖为奴,未及到主家,就病死在监牢里了。我藏着掖着,好不容易留下这么个念想,却在逃离凡心阁时弄丢了。今日回来,是想碰碰运气,看能不能找到。没想到在你这里……快把它还我!” 方小杞听得心痛,但还是狠心地握住簪子,硬着心肠说:“你知道这东西是在哪里发现的吗?凡心阁倒塌之前,有数人被杀死在房间内。这可是杀人现场遗留的证物!” 陈璧腿一软差点跪下,慌道:“什……什么?我没有杀人啊!这簪子我也不知掉在哪里了啊!” 方小杞叹口气:“第一,你有凡心阁图纸,知晓秘道,有能力从暗门进到遇害死者房中行凶。第二,有这证物在,你难洗罪责。” 陈璧浑身发抖:“我,我,我没有……” 方小杞说:“我相信你没杀人。给你一只鸡,你恐怕也杀不了。” 陈璧捉摸不透方小杞是什么意思,美眸含泪,可怜兮兮地看着她。 方小杞叹气,把金簪递到陈璧跟前:“那天晚上,多谢你给我凡心阁图纸,救了我和沈大人的命。这个还你,算作回报。” 陈璧不敢相信似地,缓缓抬手接过金簪,紧紧护在怀里,呜咽出声。
第146章 停不下的笛语 方小杞和陈璧一前一后,走到竹丛深处说话,免得被人发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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