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慎及冠后,圣人特赐其弘文馆学士这一实职,官位不高,主管图书、仪礼、制度校正之事。 下车后,萧童跟着李慎畅行无阻,一路收到了不少探究的目光。 他关上房门,指着席榻说:“坐吧。”自己则走向书案。 “我们不去藏书院?”她一边打量一边问道。 “既已抄好,就不必去了。” 萧童背着手,四处走走看看,除了案榻,四五排书架和数不清的诗筒把这间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,只腾出走路的空。 “大王整日就和书简打交道?” “嗯。”李慎斜坐在案前,从书山上拿起一卷书,快速流览一遍,确认无误,卷好,再检查下一卷。 “好生无趣。” 他抬眼,“书中乐趣无穷,怎会无趣?” 她走到他身旁,浓郁崭新的纸墨散发着特别的清香。她坐下,双手撑在两侧,看着他的玉冠说:“大王把我这闲杂人带进官署,不怕非议吗?” “你是县主,不算闲杂人。”他头都没抬。 她头一歪,“可我又无实职。皇城里,我能去的也只有命妇院。” 李慎抱起一摞书卷,放到书袋里捆好。 “而且,就算大王不想派人送书去我们家,也大可命书吏送去卫尉寺给我大哥,为何非要我来取?”她仰着脸,看着李慎。 他把书袋放到一边,坐下,侧过头,“有何不可?”他脸上敷着寡淡的笑,让人捉摸不透。 萧童被他看得毛毛的,移开视线,“我只是想提醒大王,你是快定亲的人,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为好。” 李慎扫了眼她的双垂髻,不自觉地笑,“我与谁定亲?” 她微扬下巴,哼道:“上巳节和十五斗花会不都是为大王相看王妃吗?听说斗花会上,濮阳公主、信阳公主、平王妃和义阳公主都看中了周相孙女,怕是不久后,太后就会召她入宫请安。” 他观察着她的侧脸每个细节,皮肤、骨骼、角度,一切都是那么完美,上苍对她太过偏爱。 “县主都是听谁说的?” “大王不是与我大哥交好吗?怎么忘了我大嫂是平王孙女?” “我不会定亲。” “为何?”她别过脸,与他不到半尺之隔,彼此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。他猝不及防到笑容僵在脸上。 “志不在此。”他低下头,走到书案后坐下,执笔而书。 萧童摸了摸鼻子,“那又不冲突。” 李慎笑了笑。 她又问:“大王写什么?” 他边写边说:“这些书颇多晦涩之处,有些先人尚未注解,我添了几笔,虽是我一家之言,也曾与当朝大儒论过。我再写下这研读要点,多结合近年科考试题,让萧五郎有的放矢。” 她胳膊肘抵在书案上,托着下巴。李慎端坐着奋笔疾书,一派清心寡欲的谨肃气质,纸墨味裹着似有所无的香气弥漫在四周,如一阵清风拂过,在她的心上泛起微弱的涟漪。她一动不动,生怕惊醒了什么,心渐渐沉了下来,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。 “好了。”李慎搁笔轻声道。 “大王这般热心,我五哥若不中,神仙也救不了他。” 他摇摇头,正色道:“经义之外,还有文学,只能靠他自己。考生的才学名气也甚为重要,他进京后,可将行卷交给我,我拿给馆阁和礼部的人看看。” 她笑得眯起眼,“我们萧家得拿什么感谢大王啊。” “你——”他卷纸的手一顿,“你大哥是我好友,我岂有不帮之理?” 萧童手一伸,抽出他手里的纸卷塞进书袋,拎起来试了试重量。 他扶著书案站起来,绕到她面前,接过书袋,“太沉了,我让人拿到马车上。” 她看着那包只有五六卷书的袋子,无奈道:“大王,我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娘子。” 他仍要叫人,萧童高声喊了个“喂”,把他吓得愣住。 看着他干净的眸子里盛满了错愕,浅浅的双眼皮露出了眼角一尾,他这副无辜温厚的模样反而在她的平静无波的心上点起了无名火。 她夺过书袋,“大王回去吧,这几步路,几卷书,不劳大王费心。” “你怎么了?”他略弯下腰平视她。 “我倒想问大王怎么了?一会让我来取书,一会又说太重叫人送我,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 他垂下手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他想与萧童多多见面,光是看着她、和她说说话,他就很开心了。一男一女,非亲属,非同僚,能接触的机会实在不多,很可能不知哪一日,就再也不会碰面了。他无比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。 “那县主呢?” “我?” “那日在戏场,县主为何对我使气?” 萧童被他问住。 李慎徐徐道:“我与前妻奉旨成婚,大婚前,未见过彼此,婚后分院而居,相敬如宾,各司其职。她家受谋反案牵连流放,圣人命我们义绝,我为她多备金银财物,打点去处,自认尽责,无愧于心。” 萧童抬头道:“大王和我说这些做甚?” “我不是你所想那样。” “哪样?” “我敬顺长者,敬重前妻,二者不可得兼,便参照圣人教诲行事,听从君父之命。若是你,又该如何?” 萧童看着他的眼睛,“圣人之言便全是对的吗?君命、父命就一定对吗?” 李慎急忙捂住她的嘴,低喝道:“这里是皇城!” 她拿掉他的手,“大王仁孝温恭,动必由礼,以道德自律,但可知‘乐’字如何写?” “放纵、克制各有其乐,人读书明理,当与野兽不同。你不知我之乐,只因你还不够了解我。” 萧童耸肩,“我为何要了解大王?大王又了解我吗?” “我当然了解你!你生于上元节,名由圣人所赐,你不好读书,好武学,爱美,擅驯兽,却厌恶人……” “够了!”她心烦意乱,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,拉开门,背著书袋,一步一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。
第15章 赐宴 邓长史杀主的“真相”浮出,大理寺结案。不日,三清殿传出一道旨意,赐宰臣百僚宴。 每当节度使进京觐见,皇帝必赐宴以奖励入朝。 为防止外官和京官交际,通常只有节度使及其属官参加,除了极少数受优宠的节度使能获准与宰相百官同座,比如萧恕。 这次,圣旨甚至没有像以前一样,指定在麟德殿设宴,萧恕权当是圣人对他打胜仗和忠心的奖赏了。 依照惯例,弘业帝是不会出席的,皇子诸王亦然。永王李慎虽有职官在身,每次也藉故推掉。这次却不知怎的,准时出现在了萧府。 萧恕自然乐见,没有李慎,女儿的官司不会这么快结案,郑府的闹剧也不会这样收场,李慎今日是他的上宾。 同样重要的是宰相、中书侍郎卢辩,萧恕意定的未来亲家。卢辩只带了次子卢岱,他是李慎的伴读,一行人甚为相熟,这几位到时,萧恕倒履相迎,有说有笑地引进门。 四月天气不冷不热,正是最舒服的时候,宴席就摆在后花园的亭子里。此亭长宽各有十丈,四周没有围挡,仅有的纱帷也被勾了起来,坐在里面可以欣赏四周的景色。 李慎一路走来,交谈之余,默默打量萧府。虽未进中堂,不知其貌,但见花园树木葱茏,丛花四照,激石鸣泉。池亭铺着琉璃瓦,里面摆的皆是象牙坐榻,萧府豪绰一如传闻。先帝在时,就有不少朝臣弹劾萧恕骄奢。今上登基后,萧家虽有所收敛,但幽州天高皇帝远,那里该是何等模样。 亭中都是熟人,宰相们一个不落,还有几位六部和卿监的高官,都一一起身见礼。 萧恕雄踞辽东多年,朝中怀疑他有叛心的人并不少。已经致仕的前首相白元植八十高龄还酒后断言“乱幽州者,必此贼也。”作为进士入仕的清流代表,白元植的门生故旧遍布朝廷,多视萧恕为眼中钉。 奈何弘业帝对萧恕宠信不疑,直到两年前,有御史弹劾萧家在幽州城北筑一座雄武城,名为防御突厥残部,实则储藏兵器粮食,养战马万匹,以伺作乱。连一向中立的四位宰相都要求皇帝详查,弘业帝只好派中官去幽州监察。 谁知中官回京后风平浪静。萧恕还主动将长子萧邗送去京城为质,他没有嫡子,这个庶长子是他一手调教的,被视为接班人。这份诚意,不可谓不重。弘业帝疑虑尽消,奖其河东节度,赐萧邗为卫尉少卿、萧童为兰陵县主。朝臣只好默认了这个结果,至于大家心里怎么想的,那就另当别论了。 首相、尚书令贺皎环顾四周,感叹道:“绍达兄这座宅子,在京城官邸中也算是独一份了。怕是连永王府都不如啊。” 他是有名的清官,永王也是有名的廉王,听被拿来比较,李慎笑道:“王府占地千亩,拿来与这里相比,不是欺负萧都督吗?” 见对方解围,萧恕朗笑,“王府乃圣人亲赐,敝府怎敢与之相媲?” 他端起酒盏,“诸公,经年未见,恕薄酒一盏,先表心意。”说完,仰头饮尽杯中物。 一盏酒开局后,宴席才算开始。一时舞乐不绝,杯盘觥筹。 萧恕越过永王,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三人,“贺公、周公、卢公,我们认识多少年了?我数数,”他蜷手掐指,“得有二十三四年了吧?” 他这话说得隐晦,听者却有心。 二十多年前,他们都是先帝李巽的心腹,卢辩甚至是李巽的表哥。先帝登基五载退隐,让位给庶兄李盈,也就是今上弘业帝。 一朝天子一朝臣,人臣诚惶诚恐如履薄冰,幸亏原本就是混迹官场多年的高手,混沌中得以保全,甚至扶摇直上。 而那些不够圆滑的,早已被驱逐出帝国核心,如赫赫百年的清河崔氏。还有已逝的赵后,彼时,她是先帝的密友、女官,今上登基后,强纳入宫。而贺皎、周奭、萧恕三人在新朝的际遇,也有其功。 这些埋没在时光尘埃里的隐晦过往,像一根隐形的线,串起了他们共同的命运,谁也不想轻易剪断那根线,打破朝中的平衡。除非,除非有人先挑断。 卢辩率先清醒过来,他年轻时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,如今依旧是个风采出众的中年人,眸子里丝毫不见浊气。他啜了口酒,笑着说:“我至今还记得初见萧公的情景,崇宣二十二年的扬州都督府,萧公是我朝最年轻的都督,独掌淮南军政。” 萧恕叹息道:“光阴似箭,如今孩子们都大了,我们也老了。” 卢辩摆手,“你老了,我可没老。”边说边捋着乌黑的长髯。 四下皆笑,贺皎点了点卢辩,唤出他的字,“妙辞啊妙辞,你一点都没变。”
言情小说网:www.bgnovel.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!记得收藏并分享哦!
60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