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童上前几步,与胡僧你来我往地对了几句,言辞十分激烈,李慎只能从语气和表情猜测他们说了什么。 胡僧显然落了下风,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,朝李慎低头行礼,用蹩脚的汉话说了句“抱歉”。 “无妨。”李慎摆手。 他看着萧童,神色复杂。 “郎君为何这么看着我?” “谢县主仗义执言,其实没必要的。” “什么没必要?” “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为我犯怒。” 她抱臂环胸,噘嘴道:“我偏不。” 李慎从来避免与人争端,即使遇到不善之人之事,也多友好化解,以致常常让人忘了他的身份。他向来害怕给别人带去麻烦,也不需要别人为他做什么,克制的教育和父亲的冷落,让他从不对人生出期待,只默默做好自己的本分。萧童这样维护他,他反而不知如何应对,只觉得心里像咕嘟嘟冒热气的水,以致看她的眼神都要把人融化了。 萧童可不知这些弯弯绕绕,她只是护短罢了,还安慰道:“这里对外人很戒备,看到生面孔有敌意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 “我没事。” “这妖僧方才讲经时还说什么行善者得善报,虔信善神,死后才能进入天国。嘴上说的倒是好听!” “举凡夷教,大多如此。劝人行善总是好的。” 萧童讥道:“郎君也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?” 李慎摇头,“行善不是为了回报,更不是为了来世,是为了自己。” 她蹙眉不解。 他眸光微转,斟酌道:“行善是靠自己行动,克服虚空恐惧。先贤与各教派都无法解释世上所有问题,说到底,人心力量源于选择自己认为正确之道路。日后,无论面临何种境地,都不会迷失。” 萧童听得一愣一愣,摇了摇头,“我不懂。” 他嘴角翘起,“那就不要懂。时辰不早了,县主饿了吗?” —— 未及进门,已听见曹家菜里欢快的鼓乐,大堂里穿梭着胡姬的身影,或沽酒,或跳柘枝舞。 如果绿瑶没被买走,就会出现在这些地方。被哪个客人看上了,也只能出去陪侍。简而言之,只会过得更凄惨。但被卖进高门大户里又岂是容易的,无非像器具一样被使用被处置被随手转赠,待生病色衰,便扫地出门。这种命运在她当年被父母卖给胡商时就已注定,甚至在她出生时就已注定。 人世间屡见不鲜的悲惨故事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的。萧童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。否则,为何有些人就算拼了命也得不到她唾手可得之物?如果把世人的悲欢都揽到自己身上,那她干脆别活了,任谁都会不堪重负,倒不如做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无情人。 她目不斜视,与李慎一前一后进店上楼。 雅阁门一关,她就摘了帷帽,“幸亏戴了这个,刚刚好像看见我哥哥了。” “田群牧?” “他就在第一间。” “请他过来一道?”李慎一本正经道。 萧童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他,“郎君是认真的吗?待会我们走时小心些,别让他看见。” “县主怕他?” 萧童满脸不可思议的笑,“怎么会?他怕我还差不多。” “那为何躲着他?” 她一脸苦口婆心,“我是为了你。” “为了我?”李慎给她倒马酪。 她重重点头,“你知道宇文谅吗?” “平卢军兵马使、营州都督宇文庆之子?” “对,就是他,”她接过碗,“三年前,他随父来幽州公务,临走时求娶我被拒。回去路上,他们遇到地坑,宇文谅连人带马摔了进去,在床上躺了一个月。你猜是谁做的?” “田群牧?” 萧童笑得两眼眯成月牙,“没错,哥哥说宇文谅被摔成了猪头,笑煞我。” 李慎看她笑也跟着笑。 “哥哥本就疑心病,觉得谁都对我不怀好意。” “卢四郎呢?” “卢四郎?”萧童反应过来,“大人相中了他,但也得我和卢家都愿意啊。” “县主愿意吗?”李慎摩挲着碗沿。 “郎君,你们都不觉得与素不相识之人成婚很奇怪吗?” 李慎想起上巳节她在曲江池边对萧邗说的话——“我实在受不了让那样一个人睡在我身侧。” 他正揣量怎么回答她的问题,敲门声打破了沉默,是上菜的酒博士。 门重新关上后,萧童拣起筷子,巡视被摆得满满当当的食案,时而蹙眉,时而舒展。 她极为挑食,喜欢的便一个劲地吃,不喜欢的一口都不碰,所以可着劲霍霍其中几盘,其他菜色则始终未动过。 但她吃饭极香,不那么文雅,却十分诱人。巴掌大的脸微微鼓起两颊,嘴巴红艳艳的,带着光泽。她吃得很认真,一句话都不说,只盯着饭菜。 李慎光顾着看她,还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换到对方手边——从她夹取的频率可以看出很喜欢。 他出身皇族,又饱读经书,自幼恪守节制之道,从未见过有人吃起饭来如此生动且赏心悦目。于是脸上不自觉地挂着笑,伸出筷子,夹了她喜欢的菜,送入口中慢慢地嚼。见她端起碗喝了口马酪,也跟着饮酪,好像确实比往常更香了。 看着面前大快朵颐的少女,李慎无比确认,萧童是天底下最特别的人,至少在他眼中是。她有富贵和爱堆出来的自信真实,又有边地长出的野蛮恣意。她知道自己美,也很乐意展示美,但她并不在乎,不在乎做出违背当世对美的定义的举动,奇装异服,穿耳戴珰,狼吞虎咽,逞凶斗狠。这样的她,反而更美了。她就像一把迟来的火炬,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沉睡的东西。 “郎君为何又这么看着我?”她拿起巾子拭嘴。 李慎移开视线,“县主的耳珰很特别。” 萧童摸了摸耳垂,“郎君是想问我为何穿耳吗?” “何出此言?” “总是有人好奇,就连大哥也说,我们汉人不该染胡风。可我只是觉得漂亮而已。”她耸了下肩。 李慎莞尔,“县主自己觉得美就好,不必迎合世人审美。” 萧童双眼一亮,看他的眼神又钦赏几分,“郎君当真这么觉得?” “嗯。” “那郎君觉得好看吗?” “县主无论穿戴什么都好看。” 她解颐而笑,拉起李慎的胳膊,“郎君陪我去个地方。” 明明是个不起眼的门头,进去后却别有洞天。一圈长长的台面上摆满了珠宝,金银玉石无所不有,店子比客人还多。 一胡人少年上来殷勤相问:“二位想看些什么?” 萧童隔着帷帽问:“米剌儿呢?” 见来人气派不凡,又直呼店主大名,少年热心道:“主人在后面。” “带路吧。” “二位这边请。” 进了小门,又是一间大屋,同样一圈长柜。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绕过柜子走来,脸上堆着笑,“贵人想买什么?” “米剌儿,好久不见。”萧童自顾坐到胡椅上。 大胡子愣了一下,眼睛一亮,“是县……”他听出了声音,及时收声。作为西市最有实力的珠宝商,他比猴子还精,看萧童戴着帷帽,不便暴露其身份,遂凑近了说:“小人这就去拿。” 很快,米剌儿端着个精致的箱子来,“县主,新货都在这儿了,还有最近几月宫里和各王府、国公府、宰相府的采购名录,孤品我都留着呢。” 李慎疑问:“孤品?” 萧童不以为然道:“婆婆说了,西市珠宝,凡只有一件,留给我先挑。” 他没再问。今日,让他吃惊的事已经够多了,此刻反而平静了。萧家和京城胡人的关系紧密,萧童背靠大树,受尽万千宠爱,能长成现在这样已属不易,至少她没杀人纵火…… 他对她的底线也太低了。 米剌儿轻轻打开箱子,闪烁的宝石几乎刺眼。 萧童半揭帷帽,抬头道:“郎君帮我挑吧。” 李慎愕然,“我不懂这些,还是县主自己来吧。”看她脸色不豫,又补充道:“记我账上,算我送给县主的。” 萧童赌气道:“谁要你送,我戴着帷帽,看不清楚,你帮我挑就是。” “可我不知县主喜欢什么。” “郎君喜欢的我就喜欢。” “那……我看看。” 萧童没想到李慎竟然挑得这么认真,那副神色,简直像在研读经书。她忍不住笑了起来,可他浑然不觉,良久,才指着一根五彩宝石项链说:“这个如何?” 米剌儿轻声对萧童道:“县主,天下独一份,宫里近年新进的都没有这个精巧。” 萧童顿时来了兴致,拣起项链细看。 “郎君好眼光,与我想到一处了。” 李慎只当她是在哄人,他能有什么挑首饰的眼光,不过是觉得只有这种最耀眼夺目的样式才配得上萧童。 她递给米剌儿,“装起来吧,老规矩,记府里账上。” “是。” 李慎叫住他,“等等,记在永王府账上。” 米剌儿没想到这位是永王,忙行礼,“小人该死,竟未识出大王。” “不知者不怪,快起来吧。” “谢大王。”米剌儿委婉道:“大王,小人这里没有贵府帐目。” 这是实话,永王不事奢华,府里也没有女眷。 “去我府上领钱。” “是。”米剌儿点头退下。 四下无人,萧童若无其事道:“下次见面,我戴给郎君看。” 李慎顿时耳热,看她面色坦荡,他的脸更加烫了。二十四年没开窍,哪里受得了一点撩拨。 二人径出了门,又往别处去。萧童在京城没什么朋友,好不容易逮着个人陪自己玩,不尽兴不肯归。因尼陀早早被打发回去,天黯后,是李慎送她回的家。她是高高兴兴满载而归了,却不知李慎还要回去补今日的公务。她被人捧惯了,鲜少知道心疼别人,只管自己痛快。 但这种事,往往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。 李慎坐在马车里,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气,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流失,心里像蓦地被挖去了一块,难道这就是“思”的滋味?他们才刚刚分开,他就已经开始思念了。接下来的日子,他至少可以期待下一次见面。下一次见面,怎么和她见面呢?难道只能等待她的召唤?如果她找到新玩伴了呢?如果她回幽州了呢?如果……他怎么变得这么容易胡思乱想,够了!萧童只是把你当兄长和玩伴,明知不可能的事,何必撞南墙?
第18章 端午 每年端午,宫中都会设宴,为三品以上重臣颁赏节赐。 虞朝做官,五品是一个转捩点,可穿绯衣、荫子孙。至于三品,宰相们的实职官衔不过三、四品呢。所以,三品以上重臣,无非是勋贵、台省卿监高官和封疆大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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