弘业帝对幼子幼女的偏爱世人皆知,萧童自然也知道,此刻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可能从未得到过其父的疼爱怜惜。她虽受尽万千宠爱,却能够与其感同身受,甚至比他更难过。有些东西,得到后失去反不如从未得到过。 绿色的树冠哗哗舞动,矿灰色的天空低垂,山野间绿涛汹涌,萧童的裙带在空中抖动。她深吸一口气,体内的浊气和山间的清气相冲,激得心口泛淘淘。 阴风晦黑,山雨欲来,鹰啸不绝。 萧童抬起头,白鹰扑张双翅,从天空斜插而下,绕着她旋了几圈。 二人立刻回到马上,跟着白鹰上了官道,驶入两片山坡间的夹道,道旁蜿蜒着一条窄河。 此时,天已大黯,萧童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。 天空劈下一道闪电,照亮了她饱满的侧脸,也照亮了远处的人影。 河边站着两个人,背对着他们的那个转过身来,电光打在他脸上,映出他锋利的五官。 萧童讷讷道:“哥哥……”
第45章 宿命【今日双更 勿漏前章】 闷雷滚滚,电花飙射。 萧童一步步走向田江,却闻一阵狂笑,在雷震电光中显得格外可怖,一股幽冷之气穿透萧童的骨髓,她这才看清跪在田江身侧之人。 宇文谅面色发青,两道浓眉跟着笑声簌簌抖动,贪婪狞厉的目光霍霍四射,死死地勾住萧童,简直要将她撕碎了吞吃入腹。他虽然形容狼狈——血迹斑斑、手脚受缚、双膝跪地,却比平日里更凶狠,褪去了高贵优雅的外壳,彻底暴露出他狼一样的本性。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说:“你来了。” 萧童看见他,有种恍若隔世之感。不久前,他还是衣冠楚楚的北地贵子,盛气凌人地拘禁她。而如今,宇文府被抄,和当年的杨家一样,百年赫赫大族,一朝轰塌。 “哥哥,是你让翻羽去找我的?” “是,”田江锐利双眸正视妹妹,“我猜,你应该会想亲自处置他。” 萧童冷眼睃着宇文谅,“他怎么在这儿?” 田江握着刀鞘,语气阴冷:“他被流放岭南,必经此地。” “哥哥从官差手中劫人?” 他嗤了一声,“宇文庆狱中自尽,宇文家彻底完了,谁还会在意一个流刑犯?岭南遥遥千里,死在路上的犯人不计其数。” “宇文庆自尽了?”萧童来回扫视他们二人,宇文谅半垂着眼皮,看不清神情。 田江伸脚搡了他一下,不屑道:“为了保儿子一命。圣人开恩,只命全族流放。” 萧童蹲下来,打量着宇文谅,若有所思道:“也是。招了,都得死。不招,自尽,宇文氏还有一线生机。” 田江递来短刀,她接了过去,在宇文谅脸上轻轻划过,“我问你,尼陀怎么死的?” 对方神情迷惘,“谁?” “我的昆仑奴。” “哦,他啊,”宇文谅笑得轻蔑,“一刀捅死了,谁叫他不老实。” “尸首在哪儿?”萧童瞬间血液倒流,用尽全身的气力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。 “我怎么知道?一个贱奴——” 萧童手起刀落,刀尖抵在他脖颈跳动的经脉上,她指尖泛白,目如烈火,神如厉鬼,整个人充满了暴戾之气。 他却不惧,眼一闭,“来吧!能死在你手里,我宇文谅死而无憾。”他心高气傲,怎能忍受跌入尘泥?现下只求一死,而不顾其父苦心。 刀锋之下,鲜血渗出。 宇文谅一把抓住她的脚踝,笑道:“快点啊,怎么,不会杀人?” “滚开!别碰我!”萧童边踢边骂。 田江猛地一脚踹入他的肚腹,宇文谅闷声忍痛,仍不撒手,仰脸道:“好妹妹,我就是太爱你了,都是因为你,我才走到今日这一步。” 他嘴角挂着血,连牙缝间都布满了新鲜的血迹,两只眼炯炯地盯着萧童,“我就算做鬼,也要缠着你,你是我的,我的……” 田江目色狠厉,利索地拔出横刀,刺入宇文谅大腿,旋转刀口,他痛苦得扭曲了面孔,却不松开萧童。 “还不动手?”田江催促妹妹。 她手抓刀子,重新抬起,五指微颤,似有犹豫。 “他把你丢在乱坟岗,你差点死在那儿,还把你锁在地室里要胁我,这一桩桩一件件,你尽忘了?”田江恨铁不成钢道:“怕什么?我以前怎么教你的?无论你做什么,我都会帮你抹平。” 宇文谅抱着萧童的小腿往上挣了挣,诱哄道:“听这奸贼的,杀了我。与其死在别人手里,不如让你了结我。你不是想给昆仑奴报仇吗?他死之前还说了句话,可惜啊,我们都听不懂,呵呵呵……” 有一辈子那么漫长,萧童长长地吸了口气,双手一提,猛地往下刺去。 电光划过刀锋,她看到不远处的李慎。 雷声的间隙中夹杂温平的男声:“阿鸢。” 她生生顿住。 “快落雨了,我们走吧。” 刀应声落下,她缓缓站了起来。 田江上前两步,“你竟对他心软?你睁大眼看看,他不是李慎,是宇文谅,是那个险些害死你、害死我们全家之人!” 宇文谅忽然疯了一样地扭动,盯着来人,磨牙凿齿道:“李慎!又是你!” 趁其不备,萧童一脚踹开他,对田江道:“这么死便宜他了,让他受受为奴为贱的苦吧。” 见她要走,宇文谅伸着胳膊喊:“别走!快杀了我!我只想死在你手里,我求你!” 李慎牵过萧童的手,转身前朝田江看了一眼。 这个眼神十分复杂,田江却隐约领会。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,沉声道:“阿鸢,你就这么走了?我可都是为了你。” 萧童脚步未停,“那就请哥哥为了我,再把他送回去吧。” 话音刚落,天空劈下一记炸雷,大雨倾盆而下,如万马踢踏。 雨中依稀传来宇文谅声嘶力竭的吼叫:“萧童!我恨你!” 急霈倒灌而下,有塌天破地的架势,李慎护着萧童往前跑,一声巨响后,二人齐齐看向河对岸,只见山坡如融化的冰滑塌,泥浆土方挟着草木飒飒而下,涌入山谷间,窄河如溢出锅的沸水。 从小在幽州的萧童哪见过这场景,犹目瞪口呆,被李慎拉着往山坡上爬。 田江面不改色,轻轻挪动手腕,刀尖在宇文谅身上游动,直到太阳穴处停下。 “她下不了手,我帮你。” 宇文谅摊开四肢躺在地上,仍凭雨水冲刷自己,根本不理会他,低笑着自语道:“父亲,你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……儿子都说了田江不能信……我们是斗不过萧家的……都是皇帝的狗……” 田江嘴角一弯,他不知道宇文谅在说什么,他也不在乎。 手下略一运力,刀刃一寸寸嵌入宇文谅的太阳穴,布满血丝的眼珠随着田江腕力的节奏一点点崩突出来,狂喷的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,溅在田江身上的血迹很快消失不见。 萧童和李慎爬上高坡,把恣虐发怒的山河抛在身后。 “哥哥!”她忽然想起还在河边的田江,要折返回去,被李慎拦下。 “你现在下去,无异于送死!” “可是我哥哥在那儿!”她指着漆黑的河边。 “田群牧身手好,会没事的。”他抱住她,试图用肢体平息她的焦躁。 二人坐在坡地上,李慎把萧童护在怀中,暴雨像软鞭打在他们身上,唯有彼此的身体是热的。 雷电大作,伴着马蹄踢踏般的雨点,在没有遮蔽的山腰上,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,他们不得不坦然接受上苍的一切施予,无处回避。又一棵树被闪电劈裂,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,就算雷殛,他也要和她死在一起,一起进入下一个轮回,他已经受够了孤单的滋味。 萧童脸贴着李慎的胸膛,汲取他的温度和力量,他有力的心跳与天地的狂颤形成和谐的韵律,困在她胸腔多年的呼喊怒吼慢慢平息下去。她想,如果她必须离开这个世界,身边有李慎作陪,似乎也不算一件坏事。这一刻,她相信生死是一场轮回。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,在困意袭来之际,雷电俱退,雨势渐渐收敛。 李慎心下稍定,在她耳边道:“别睡,会着凉。” “我好困。” “等天亮了,我们就走。” 她打了个哈欠,点点头,“天亮后,我叫翻羽去找人来接我们。” “好。” 萧童半晌没接茬,雨几乎完全停了,李慎拍拍她的背,“阿鸢?”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,茫茫漆黑夜色中,听到他说:“阿鸢,别睡,和我说说话。” “说什么?”她语气倦怠,但还是坐了起来。 月亮尚未现身,天空满布着乌黑的厚云。四周安静下来,偶尔划过鸟雀啁哳和拍翅之声,更显山野空寂。 她打了个喷嚏。 李慎摸了摸她的额头,急道:“你现在感觉如何?冷吗?” “我身子骨好着呢,淋点雨算什么!”她故作轻松,随即又萎了下去,叹道:“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。” “天亮我们就去找他。”李慎搂紧怀中人,试图用身体焐热她。 “哥哥会杀了宇文谅吗?” 李慎眼帘一颤,“你比我了解田江。” “我知道哥哥不算个好人,我也不是。”她自嘲道。 “世上不是只有好人或坏人,也不是人人都得做好人。” 萧童蹙眉,“郎君真这么想吗?” “你知道永定帝吗?” “嗯,阿耶常提起她。” “祖父驾崩那夜,我和父亲受召进宫,我虽然只有三岁,却记得些片段。淮王叔和禁军作乱,姑母派萧都督——不对,令尊当时是左监门卫将军——血洗紫宸殿,镇压叛军。淮王叔兵败,姑母作为太子,顺利继位。很多年后我才知道,淮王叔当夜就自尽了。” 他说得很淡定,因为萧童能听到他的心跳仍是平稳有力的。 “那一夜,宫人和宦官洗刷至天明,可紫宸殿的血腥气怎么也散不去。你说,姑母她算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呢?” 萧童暗想,我阿耶杀人无数,他算好人还是坏人呢? 云层透出了缕缕月光,他们能看见彼此的五官。 李慎的眼睛和月光一样皎洁,说出的话和月光一样寒冷:“权力是鲜血豢养的蛊毒,他们冷漠,高高在上,所作所为皆都为利益。他们驾驭权力,也被权力驾驭,早已不是完整的人。正所谓‘外物虽丰,哀亦备矣。’”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惊世骇俗之语,萧童震惊无言,困意全消。 —— 二人说了一夜的话,天色微明时,他们的衣服已经被身体捂干,心也热烘烘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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