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照赫连姝的说法,宫中尚未收拾妥当,并不如王府住着舒适,便于休养,迟些时日再挪也好。 他心里是很能理解的。 他终究是个陈国的皇子,出身尴尬,虽然赫连姝宠他如此,却到底还没能定下位份来。他猜想,他若要进宫,连同小阏氏和朝臣在内的一干人等,大约多少要有些意见。 她这样做,也是无形中护着他。他也不愿意在朝局还没有完全稳定的时候,给她添烦心事。 反正他自己也并不在意。 这些时日以来,他安心养着胎,赫连姝也重新住回王府,除非有什么要事须在宫中留宿,不然都是每日里处理完政务,就回来陪他。二人相对,只如寻常夫妻一般。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。甚至连往后进宫的时候,他究竟被册封什么位份,好像也没有那样要紧了。 然而鹦哥儿却凑在他跟前,神神秘秘的。 “公子你还不知道吧,大可汗为什么不让咱们现在进宫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我都悄悄打听了,是为了把宫里的人都挪出去。” 他越发听得一头雾水,“什么挪出去?” “按照北凉人的习俗,母亲死了以后,继承家业的女儿也要继承她的所有夫侍,那放在宫里,咱们大可汗按道理来说,就是要把从前的所有君侍收进自己的后宫的。” 鹦哥儿大睁着眼睛,说得认认真真,“但是,她不愿意。” “她……” 崔冉一时之间,竟至于语塞。 他从前是仿佛也听闻过,北凉人粗野,有这样的悖德之举,还视为理所当然。但不过是那样一听,也就忘了,从未放在心上。 不知是怀着孩子,越发懒怠,还是被赫连姝惯得过于安心,什么事都不忘心里装。这些日子,他竟从未往这上面想过。 她为了他,不愿意。 “小阏氏,哦,如今应该称作太后了,为了这还说了她好几回呢,说是她为了你,连祖宗规矩都不遵从了,堂堂大可汗,后宫里也不多放几个男人,简直像要出家的模样。” 眼前人摇头晃脑,笑眯眯的,“但是,她就是不让步,怎么说都不同意。” “那些君侍,往后又该怎么生活?” “就是因为这样,才多耽搁了些时日嘛。听说她让人仔细去安置了,愿意回家的,就好生送回去,有心再嫁的,就贴补了嫁妆替他们谋亲事。所以才没能立刻把后宫腾空,将你接进去。” 崔冉听着,只觉得一丝暖意从心口上渐渐漾开来。 这些君侍,虽然她心里无意,但从名义上,只要还没被送出宫,就都是她的人。所以,她才只叫他在府里安心休养,不愿让他进宫去,与那些男子共处。 原来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,也是可以细心至此的。 但他嘴上仍是道:“让她闹得,好像我心眼很小似的。” 鹦哥儿就绷不住笑,“公子你这话还说给谁听呢,要是大可汗的后宫里当真有别人,你心里能好受吗?倒在这里假装大度,也就是大可汗把你给惯得。” 他让他说得脸红,低着头无可反驳。 却在这时,听见外面有轻轻的敲门声。鹦哥儿连忙跑去开,进来的是兰因。 这些时日,他们二人走动得也不算少。兰因是个性子爽朗的人,倒是常来他这里同他说笑,还给他腹中的孩子做过小衣裳,他很是喜欢。 “你来了,快坐。”他微笑道。 来人却比平日里添了一分郑重,“我要走了,我是来辞行的。” 他怔了怔,才急着立起身来,“是不是赫连姝同你说了什么?” 说着,就忍不住向门边踱了几步,俨然是一个要出去找她的模样。 “真是胡闹,我去同她说。” 他知道,赫连姝有意不想让他吃心,为此将宫中的君侍都遣散了,同样的事落到兰因头上,也不足为怪。 但是兰因,终究是有所不同的。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王府,一直跟在她身边,这些年间替她操持后宅,颇有功劳。崔冉到来之后,他也从未生出过嫉妒,反而明里暗里帮他许多,崔冉向来是既感激,且真心喜欢他。 他知道赫连姝对兰因,并无什么男女之情。他虽想自私地全部占有她,却也从未想过要兰因离开。 都是被命运摆布的男子罢了,往后能同在宫中做个朋友也很好。 眼前人却笑着将他的手轻轻一拉,“我不瞒你,她是同我说了,但没有逼我,是我自己想走的。” “你……”崔冉不由一怔,“为什么?” 兰因进府很早,可以说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,都是在王府里度过的,对外面的世界并不很熟悉。他亲口对他说过,他是因为家里遭了灾,父母养不活那么多孩子,被卖进王府讨一口饭吃的。 这么多年过去,他家里人即便还在,恐怕与他也不亲了。 宫里的君侍是一家人的骄傲,如今既然由大可汗发话,赏赐了金银遣还各家,回去还能被好生相待。而被卖出来做小侍的儿子,却与家中再没有更多的干系了。崔冉不知道,他离开了王府,还能回哪里去。 崔冉十分担心,他是一时没想明白,出府后会过得不好。 “你若是有确定的去处,也就罢了,若是没有的话,何不一同进宫呢。我去与她说,她会肯的。进宫册封了位份,成了君侍,好歹衣食无忧,往后也算得上是不错。” 兰因轻声笑起来,与往常一般灿烂。 “我知道,你是为我考虑。”他道,“但是,我当真想出去走走。” “你这样想?” “我小的时候,是在草原上长大的,可是自从被娘亲卖进了王府,即便是出门,也不过是采买东西的时候才上街逛逛,逛得久了,也没有什么兴味。” 他道:“从前是她于我有恩,既然小阏氏出钱买了我,助我家度过难关,要我进到王府里做她的小侍,我自然该尽心伺候,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。可是如今,恰巧她开了这个口,我也想走出王府去,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了。” 崔冉忽地被他脸上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,微微失神。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。 他在王府的这些日子,只知道兰因性情开朗,待人和善,不是后宅里勾心斗角的那一类人,却没有想到过,他竟然如此豁达又勇敢。 “你往后是还在白龙城里,还是……?”他迟疑着问。 面前的人就道:“我也不知道,或许就在城里安家,或许去别的地方,回草原上,谁知道呢,走到哪儿算哪儿吧。” 说着,且笑得有些俏皮,“她也没有亏待我,给了我很多银钱,足够我到哪里都能生活无忧了。” 崔冉只点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他原本想问,他一个男子独自行路,会不会遇上难处。但是转念一想,既然他已经做了这个决定,那自然是什么也不害怕的。 最终只能认真道:“那一定多保重。” 面前的人望着他的眼睛,微笑道:“好,我知道。那你在宫里也要好自珍重,要与她好好地,恩爱地过日子。” 他听着,不免耳根微烫。 毕竟眼前的人曾经是赫连姝的小侍。尽管他们彼此间都没有那个意思,他有时仍然觉得,自己这个后来者像是夺了别人的妻主一般,不怎么磊落。 兰因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,笑容诚恳且明媚,“我很羡慕你,能被人真心相待。不过,世上的地方那么多,我相信也会遇到这样真心待我的人。所以,不用担心我。” 崔冉只觉得眼底酸涩,好像说什么也是多余。 送他离开的时候,他望着他轻盈远去的背影,好像在王府中困了多年,终于能够飞出高墙的一只柳莺。 这一日,赫连姝回来得早。 她进门的时候,崔冉正倚在榻上半睡半醒,只觉得被窗外轻柔的日光照着,格外地懒怠。 见她进来,也只抬头微微一笑,“你朝堂上的事做完了?” “嗯,没全完。”她习以为常地往他榻边一坐,眯着眼笑,“不过朝堂上的事,是永远办不完的。那班子板着脸的老太太,哪有我的夫郎好看。” “有你这样没正形的。”他无奈道。 说着,就以手撑着,坐起身来。 不料刚一动,就被她扶住了,虽然手势显然地透着生疏,却慎而又重,“慢点,别急。” 他抬头,见她满脸认真,好像面对什么头等大事一般,就忍不住笑。笑着笑着,心头又泛上几分酸软来。 在朝堂上威震四方的大可汗,竟然在这里做这些伺候人的事,要是让别人瞧见了,怕是连下巴都要给惊掉了。 “没有那样紧张。”他轻声道。 就见她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,“我紧张我的夫郎和小崽子,关你什么事?” 他一面为她的不讲道理而无奈,另一面,却也越发的想笑。 “哪有这样说自己孩子的。”他轻推了她一下,“还像个当娘亲的样子吗?” 眼前的人就显得颇有几分委屈,轻声嘀咕了一句,仿佛是“小崽子不是挺可爱的吗”,但终归是很老实地哄他道:“知道了,下次不说了。” 他对她这副性情大改的模样,倒也不很习惯,摇了摇头,将旁边剩的半盘梅子糕递与她。 “这是今日里厨房送来的,我吃着倒还挺好。离晚饭还有些时候呢,你要是不嫌,就先垫一垫。” 面前的人接过去,笑得眉飞色舞,且藏着几分得意,“吃着好就好,我让人去赏那厨子。” 他也抿着唇笑,抬手轻轻扶了扶腰。 这些日子,孩子渐渐地大起来,虽然他的身量瘦,肚子倒还不很明显,但终究是负担着一个生命在腹中,免不了腰上常有酸疼,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,他和她的孩子就在那里,按部就班地好好长大。 “腰又酸了?”身边人道,“我替你按按。” “我可不要。你那些都是军中跌打损伤的手法,谁要你按?”他拿眼角斜着她。 就见她撇了撇嘴,“亏我还特意向医女学了呢,这么嫌我。” 他险些绷不住笑。 其实,并不是真嫌她,而是孕夫的身子异于往常,实在不敢让她多碰。但这样的话,又怎么好意思同她说呢。 他只轻轻倚在她肩上,盯着那盘梅子糕,忽然道:“你说,我近日这样爱吃酸的,腹中怀的会不会是个儿子?” “什么讲究?”她扭头困惑道。 “这都不知道。从前老话都说,酸儿辣女。” “你们陈国人规矩是多,这么多老话呢。”她嘟哝了一句,“儿子挺好啊,长得像你一样好看,多好。” 他抬起眼来,盯着她的侧脸,“你真的,我是说如果真是儿子,你真的不介意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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