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还要再说,一旁的崔宜却忽地开了口,硬生生将他给堵了回去。 “侍身谢殿下宽宥。”他道,“今日之错,全在于我,我愿受殿下处置,绝无二话。” 他因挨过打的缘故,一头墨发散乱着,其间夹杂了草根泥土,极是狼狈的模样,声音亦哑着,只是神情和顺,一味的做小伏低。 若是不识他身份的人来了,必没有人能想到,他从前也是陈国的皇子,高贵矜持,从未有过要向人低头的场面。 与他相比,崔冉觉得,他这个哥哥才是当真能屈能伸,像蒲草一般,到哪里都能沉默着活下去。 不像他,若说有气节,也早已丢得不剩什么了,要说苟且偷生,有时却又仍梗着脖子低不下头。 活得仿佛一个笑话。 赫连姝看着崔宜低眉顺眼的模样,倒是神色稍有缓和,“倒还算懂点眼色。” 说着,斜着眼睛瞧了瞧他,“不是兄弟吗,这点聪明就没落你身上。” 崔冉脸上微红着,让她说得有些气闷。 却见对面的崔宜神色隐忍,目中暗含担忧,对他极轻地摇了摇头,不许他再说话。任凭他心里有多少的不忿,也只能忍了下去。 赫连姝转身就往帐子里走,“带下去。” 门帘还未掀开,却听尔朱云又开口,声音微有迟疑。 “前些天犯了错的人,都关在马厩边上,这样冷的天,也没个遮风的地方,末将瞧着,也不是个办法。”她道,“这两个是不曾用过刑的,我心想着,也不必和那些浑身是血流脓的关在一处。” 她谨慎望着赫连姝的背影,“要不然就找两处堆物件的帐子,将他们分开关进去,让人盯着不许跑了,等您发落。殿下以为如何?” 崔冉听着,不由得微微一怔,抬头去瞧她。 尔朱云向来心肠软些,但今日的话,也仿佛格外多几句。 果然,赫连姝没有回身,只扭过头来,盯了她片刻,笑容里有些发凉。 “本王吩咐了让你关,就随便你怎么关。”说着,格外多看她两眼,“今天第一天在军中吗,这样的事也要来向本王禀报了。” 尔朱云顿时红了脸,低低应了一句,忙领着崔宜和他的驸马下去了。 独留崔冉一个,与赫连姝在大帐门外两两相对。 夜色已经深了,营地里走动的士兵都少了许多,除开值夜的,其余都大多回到各自帐子里,收拾了预备睡下。 风吹得赫连姝领口上的狐毛微微拂动,衬着她一张冷漠的面容,好像和夜风一般的凉。 她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,才像讽刺似的,轻轻笑了一笑,“本王的大帐里,舒不舒服?” 他没意料她这样问,张了张嘴,竟无话可答。 就听她音调越发冷淡,“我瞧着是还不错,如今胆子大得连命都不想要了,连本王的意思也敢捏造。” 崔冉在她的目光里,不安地低了低头。 这件事,终归是他做得过了,当时只怕崔宜让那些兵打死,一急起来,什么也不顾了,什么瞎话都敢说。 如今想起来,即便是她真要他的命,他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。 “谢谢你。”他低声道。 面前的人像是气息一滞,他没抬头看,也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出来的不痛快。 “谢本王什么?” “谢你肯救我哥哥。” 赫连姝忽地就笑了,笑声轻蔑,像是从他口中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言语一般。 她动了动脖颈,昂着下巴从眼皮底下看他,“不用这样急着谢吧。” “我……” “我是免了他当场被打死,可没说往后就不处置他。”她挑着眉道,“这不是方才你自己说的吗,本王将人带了回来,还要好好地发落,罚给旁的人看,好警告他们别动这样的心思。” 崔冉盯着她,忍得双唇发白。 他如何听不明白,赫连姝对处罚崔宜,并没有什么兴趣,是严惩还是轻纵,都只在她一念之间。她如今在这里百般拿捏他,不过是恼怒他假传了号令,又摆不出曲意逢迎的模样乞求她,让她满意。 从头到尾,她想耍弄的都只是他而已。 “要我怎样做,你才肯饶我哥哥?”他垂着眼,轻声问。 即便在衣袖底下,手已经紧紧地握了拳,面上却仍是平静的,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乖顺,“我都可以。” 眼前人打量着他,像是颇感意外,唇角一挑。 “哟,刚说让你学聪明点,学得这么快?” 她话音轻佻,眼神里透着几分戏谑。 崔冉受不了她这副混不吝的模样,眉头微微一蹙,按着从前的习惯,本能地就要躲。一想到眼前是有求于人,却硬生生地又忍了下来。 他站在她跟前,神色僵硬,沉默不语,大斗篷上面露着一截雪白的颈子,一缕墨发垂在边上,愈发显得柔顺且脆弱。 像雪地里的鹿,让狼一口就能咬断了似的。 赫连姝瞧着他的样子,眼角慢慢地扬起一个弧度。 崔冉以为,不论是奚落还是警告,她总会开口说些什么,却不料,她转身掀开门帘,快步就进了帐子,连半个字都没有丢下。 他怔了怔,终于从里面读懂了这层意思——她不屑于要求他些什么,单看他自己能做到哪一步。 他牙关咬得发紧,仍是横下一条心,跟着走了进去。 帐子里候着鹦哥儿,应当是在他与从前的几个君侍说话时,便回来了的,这么些时候了,一直等着他们。 他们方才在帐子外头说话,他大约是都听见了,一张小脸透着机警,小心翼翼的,还要殷勤去倒热水,口中道:“殿下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,喝杯热茶暖暖身吧。” 崔冉向他摇了摇头,用眼神示意他出去。 他抬眼看看赫连姝,也不像有反对的意思,立刻福了福身,飞也似的出去了。瞧那模样,像是恨不能早些躲得远远的,只差有人允他一声,给他这个解脱。 崔冉听着门帘重新落回来的声响,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。 鹦哥儿年纪虽小,倒是个顶聪明的,大约是这样时刻警醒,懂得看眼色的人,在赫连姝的跟前才能活得好,不吃亏。 可惜,他学不来,此刻还偏要硬学。 他脱了斗篷,沉默地走到墙边,提起黄铜的小壶。壶是一直暖在炉子上的,里面的水倒还热着,刚好泡茶。 北凉人的地界上,并没有什么好茶叶,他拿热水沏了,就见茶叶既碎,且有粗梗,全沉在杯子底下,心说索性她们也不知道讲究。 他端着杯子,捧到赫连姝面前,低声道:“请用茶。” 眼帘垂得低低的,墨发落在肩头,十足温顺,像极了伺候人的模样。 赫连姝瞧了一眼,却并不伸手接。 “就这?”她轻哧一声,“还不如你那小侍人做得好呢。” 崔冉抿紧了唇,心底里忽然觉得,自己眼前这般模样,实在是可笑至极。 他从来也不懂得讨好旁人,不单是心里自矜,放不下什么身段的缘故,其实更多的是因为,他从未学过。他从前在宫里时,有成群的侍人精心侍候着,在母皇和父后跟前,也从不曾有什么委屈让他受。 因而,即便是他眼下咬碎了牙,要矮下身来讨赫连姝的欢心,也是做不到的。 他甚至有些想发笑。她身为北凉的皇女,什么不能有,若是想要温柔乖巧的小侍,只消去军营里走一趟,想必多的是追赶上来,想要依附于她的男子。 她怎么就偏偏要拧着来,非要他这个不懂得风情的人来讨好她。当真这般有乐趣吗? 茶水颇烫,初时不觉得,捧在手上久了,便有些受不住。 赫连姝不接,他亦不敢放,只能微微蹙了眉头,指尖忍不住微微发抖。 却冷不防,杯子忽然被对面伸手接了过去。他稍显愕然,就见那人神色冷淡,并不怎么顺心的模样。 “少来,一会儿杯子砸了,还脏了地毯。”她将茶杯往一旁小几上一放,轻声哼道,“你就站这儿想,什么时候让本王听得顺耳了,什么时候再说。” 崔冉心中实在是委屈得厉害,眼尾忍得发红,潮意又要漫上来。 无奈想到此刻种种,皆是为了使崔宜免于受罚,即便是打落了牙齿,也只能和血吞。 黑鹤城的军营里,比途中搭的帐篷要舒适许多。不像从前,地上多铺几块毛毯,便算作是床铺,眼前的大帐里,是有正经的床榻的。 赫连姝像是分毫也不急,有大把的工夫能和他耗,优哉游哉地靠坐在床头,神情慵懒,仿佛很是惬意。 她留下与赫连姗商议军务时,大约是又喝了不少,满身的酒意,在外头露天里时让夜风吹着,倒还不显,此刻进了暖和的帐子里,才渐渐发散出来。 酒气熏人,惹得崔冉也稍有几分头晕。 他望了望她被染红的双颊,几番挣扎,才极轻声开口:“饮酒伤身,你喝些热茶,醒醒酒吧。” 声音艰涩,并不怎么像真心关切的模样。 其实也是搜肠刮肚,学了他父后从前对母皇的话来说。 眼前的人多瞧了他几眼,像是有些意外,随后才忽地一下笑出声来。带着浓重的酒意,比之先前拿捏他的时候,却欢畅了许多。 “这不是挺会的吗?”她道,尾音高高扬起。 崔冉咬着牙挤出这样的话,自己却也面红耳赤,羞耻得厉害,再听她这般逗弄,越发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回她。只偏开头,避过她戏谑般的目光。 却没留神,她陡然伸出手来,将他一拉。 力道并称不上凶狠,至少于她而言,算是很留了分寸的,但他仍是敌不过,一下就让她扯过去,猝不及防,半个身子都扑在她的身上。 他顿时慌了神,匆忙要挣扎着起来,还未及动,身子就被她牢牢制住。 她垂眼看着他,目光明暗不定,“你在本王身边这么久,今天为了你哥哥,才肯来受这个委屈?”
第35章 35 . 关山沉月(七) 她不要我。(二合一)…… 崔冉一抬眼, 视线陡然就与她对上了。 赫连姝是很典型的北凉人长相,眸子是琥珀色,在帐内灯火的映照下, 仿佛蜜酒一样, 像是带着笑, 底下却又藏着几分令他心悸的神色。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, 心底却愈发警觉。 她是个喜怒都难以捉摸的人,虽然眼下看着, 像是哄得她有所松动的模样,但若是半句话说得不对,惹恼了她,她却也可以翻脸不认人。 “我不委屈。”他飞快道。 声音低低的, 像足了逆来顺受的模样。 眼前的人盯了他片刻,却忽地挑了挑唇角,很不屑一般, “你自己信吗?” 他抿了抿唇, 不声响了。 要说委屈,这军营里还活着的千余名男子, 大约没有一人是不委屈的。即便是最想得开, 做派潇洒毫无顾忌的姜才人,让人给鄙夷成那般模样,心里总也不是甘愿伺候那些士卒的。
言情小说网:www.bgnovel.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!记得收藏并分享哦!
107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