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抿了抿唇,也无法紧跟着再谢她一句,只轻声道:“我会尽快。” 那头就冷笑一声,“你睡外面也行。” 他不敢再惹她,身子向斗篷里一缩,逃也似的就出去了。 帐子外面,夜色已沉。 到了黑鹤城里,相比从前在路上时,偶然还有些哨兵躲懒、三五饮酒一类的事,此刻的军营里,纪律显然森严了不少。大约是到了地方,往后也不必再路途奔波的缘故,士兵们的精气神也与途中不可同日而语。 他一路过去,只见营地静谧,人人安分睡在帐子里,也无人敢再做欺辱男子的勾当。远处的哨位上,守夜的兵站得笔挺。 他走在萧索的夜风里,才想起他并不知道崔宜被关在何处,四下里也没有相熟的人可以打听一句。 幸好,堆物资的帐篷也不算很多,他揣摩着尔朱云的为人,只拣那些厚实挡风的找。 果不其然,没寻几处,就在其中一顶里瞧见了崔宜。 帐篷里没有点灯,他一掀开门帘,远处火塘里的光和月色一同漏进去,照出崔宜的半边脸庞,枕在不知装什么的破旧箱子上。虽头发散乱,面容倒很安静,像是睡着了的模样。 “五哥。”他轻声喊。 崔宜睡得轻,闻声便醒了过来,微蹙着眉,像是被外头的光晃了眼,一时瞧不清楚。 待看清他的面目,脸色顿时就白了。 “你怎么来了?”他急道,压低着声音喝他,“快些回去,不许来管我。” 崔冉进得门去,为着里头漆黑,无法视物,小心将门帘卷了一角,半落不落的,好透进一丝光来,勉强能看清彼此。 做罢了,才道:“不必担心,是她允我来的。” 眼前的崔宜这才微露怔忡,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节。 崔冉跪下身去,到他跟前瞧他。 他手腕上系着两道绳子,将他绑在一旁沉重的木箱上,不许他逃脱,算是一个关押的样子。但绳子捆得既松,且留出不少余量,虽说走不出这顶帐篷,他若要站起身来稍作活动,却还是可以的。 一望而可知是谁的手笔。 崔冉还未想好如何开口,眼前的人便已低头笑了一笑,仿佛极是惭愧。 “是我没用,自己犯错,且还要来拖累你。” 他听着心里也不好受,忙安慰道:“哪里便是拖累了,你瞧我眼下不是好好的。” 对面却摇了摇头,抬眼望他,眉目温柔。 “赫连姝肯纵着你,并不代表她心里就舒服。”他轻声道,“上回的事情,她心里有没有存下疙瘩,尚有两说。如今你为了我,去求她的恩典,她明面上答应了,心底里却难保没有别的想头。” 崔冉与他相对,不由愕然。 崔宜从未进过大帐,甚至自从在蘩乡城替他扯谎,触怒了赫连姝之后,就仿佛极识趣的模样,再没有与他见过面。他出帐子透气的时候,有时远远地瞧见一个影子,似乎是他五哥,但还没来得及看仔细,那影子便躲进人群里不见了。 他总觉得,崔宜是有意在避着他,不给赫连姝添忌讳。 却没想到,多日不见,此刻一开口,竟将什么都给说中了。 对面见他这般神色,也只微微笑了一下,神色宁静。外头的月光落在他身上,虽是衣衫褴褛,面容憔悴,却恍惚间还是当年的皎洁风姿。 “九哥儿,听话,别管我了。”他道,“我自己犯下的事,不论是刑罚还是杖杀,都是我该受的。你此刻便回去,好好留在赫连姝身边,往后也再不许提起我,明白吗?” 崔冉让他说得,几乎就要落泪。 他用力摇头,忍着眼底酸涩,一叠声道:“没有这样的事。她已经发过话了,只要我来同你好好说,她便放了你和嫂嫂,只当没有见过。” 崔宜闻言,却又是一怔。 “她竟肯这样答应你。” 他只怕他不信,一个劲儿地点头作保,才见对面神色怅然,好一会儿没有说话,似是若有所思。 “你放心,便是你不说,我往后也再不会同你嫂嫂相见了。”崔宜缓缓道,“到了白龙城,便是身不由己,各奔前路,各人的死活都不消与旁人说了,哪还有什么再见之日呢。” 他垂眼望着地上,眉宇间极是寥落。 崔冉听着,不由得心底一阵接一阵地泛起酸来。哪怕心里也明白,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,却仍忍不住想要安慰他,也不知道这样做,是否便算是自欺欺人。 “五哥如何说这样丧气的话。”他强撑起一个笑,柔声道,“咱们在北凉人手上,这一路什么辛苦都受过来了,苟延残喘到今日,还没有死,足可见得是命大的。往后也不过是换一处地方活命,以你我的谨慎,怎么就活不下去?” 他说着,探出手去牵对面的手,“没准过两年,义军将陈国光复了,咱们还要回去一同找清儿呢。到那时,只怕少年郎站在你跟前,你这个做爹爹的不敢认了。” 他们二人的手,也说不清是谁更凉,在冬夜里交握着,谁也给不了对方半点暖意。 谈及儿子,崔宜的脸上终归是划过一丝笑,眸子在影影绰绰的光线底下,竟也清楚地亮了一亮。 但那抹笑转眼便落了回去,他反手拍拍崔冉的手背,极是平静。 “这些话,我是不想了。”他低声道,“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,比什么都好。” 崔冉怔了怔,像是好不容易攒起的一个暖炉子,转眼就让风给扑灭了,独余他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。 “五哥,”他抬眼看那人,“你是觉得,我们再不能复国了。” 面前的人望着他,双瞳似水,好像想要抬起手来,替他抚一抚鬓发的模样,却忘了手腕被捆着,一抬之下,只听见草绳的钝响,又讪讪落了回去。 “我是一个夫道人家,不懂得这样多。”他噙着一抹苦笑在唇边,“只是,若回回都像上次那般惊险,我心里头倒是觉得,这国不复也罢了。” “五哥……” “我管不了那些女人家的事,只能管我眼前这一个弟弟。你要是不嫌我懦弱,便听我一句,什么都比不上活着要紧。既是如今赫连姝肯待你好,便再不要在她跟前露马脚了,好好与她相待。我瞧着,她对你当真有几分上心,你莫再忤逆了她,过几日到了白龙城的金殿上,或许能跟着她走。” 他神色郑重,字字真切,“我知道你心里难免委屈,但为了将来考量,能忍一时便是一时。” 崔冉听着他这般良言苦劝,却忽地只觉得鼻端酸得厉害,深吸了两口气,试图将那股涩意压下去,却没忍住,露了极轻的一声,听来仿佛抽泣。 “怎么了?”对面探身来问。 他强忍着哭音,下巴扬得高高的,“五哥,今晚早些的时候她刚说了,到了白龙城,她也不要我。”
第36章 36 . 关山沉月(八) 你会不会,也去找你的…… 这一句出来, 对面却也惊愕不小。 “怎么,她竟这样说?” 崔宜小心望着他,目中担忧掺杂着愧色, “可是因我连累了你, 惹得她动气, 才说出这样的话来?” 崔冉怕他多心, 越发怪责自己,忍着鼻中酸楚连连摇头。 “不是这样一回事。”他道, “今晚她同赫连姗吃酒的时候,便这样说了,与五哥无关。” 眼前人的脸色却不见丝毫缓和,眉头反倒紧紧地蹙到一处, 直到原本秀丽的眉心也现出深纹来。 “怎会如此。”他低声道。 视线沉沉,聚向帐篷里月光照不到的暗处,像是在心中反复思量。 崔冉瞧着他这般模样, 心里也不好受。 “随她心里怎么想吧, 我也不是指望着她活。”他强挤了几分笑出来,“她是什么样的人, 你还不知道吗。脾气既大, 待人又粗暴,十足是个活阎王。她放我走正好,去哪里不比在她身边强?” 虽是这样说,喉头却堵得厉害, 越是想将哭音忍下去,音调反而越发生涩,活脱脱一个不伦不类,欲盖弥彰。 对面静静看着他, 一时没有说话,眼睛却渐渐地红起来。哪怕在不甚明亮的光线底下,也看得分明。 “五哥,你做什么这样看我?”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问。 就听眼前的人又沉默良久,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。 “阿冉,”他温声道,“别说这样的气话。” 其实他并不比崔冉大几岁,性子却向来要沉静许多,这样说话的时候,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,忽地就让崔冉想起了自己的父后。 眼眶陡然涌上了一阵热意,连同嗓子里强忍的哽咽也再压不下去。 “那我又能怎么办。”他垂着头,不由得呜咽出声。 哭腔这回事情,便是强忍在胸中的时候,尚觉得可以坚持,可一旦溢了出来,便一发不可收拾,传进自己的耳朵里,也只觉得心中委屈一阵接着一阵,止不住地往外蔓延。 他不敢哭得大声,生怕让守夜的兵听见了,平白惹出麻烦来,只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。 “我没有,五哥,我当真没有。” 他没有依照沈尚书的示意,蓄意去接近赫连姝,以期有朝一日,能在她身上有所图谋。 他也没有居心叵测,两面三刀。 如今要问他,他也说不明白,当初为什么要将那块九尾凰的玉佩揣在身上,而不是远远丢开。或许只是因为,那是来自他故国的最后一点物件,能让他知道陈国的太女,他的姐妹仍旧活着,实在高兴得很。又或许,他心底里的确是存着几分痴心妄想,盼着有一日能回到故国的。 但总之,他心里也明白,他已经为此惹了赫连姝极大的忌讳,她要猜疑他,也是情有可原。 他抽抽噎噎的,并没有说清楚什么,崔宜却自然而然地听明白了,声音越发的温和,一味地哄劝他。 “不哭,我知道你没有,我都知道。” 越是安慰,崔冉的眼泪反倒越是收不住似的,淌得满脸都是,将鬓边碎发都给濡湿了,贴在颊上,格外地狼狈。 他想抬起手替他拭一拭,无奈手腕被捆着,总不灵便。 崔冉自己胡乱抹了两下,忽地膝行过去,贴近他的身边,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一侧肩上。即便清楚地感到,自己的泪水正缓缓将对方的衣衫打湿,并因此有些歉疚,但此时此刻,好像只有这样做,才能让他心里的慌乱有地方安放。 “阿冉,别怕。”他听着身边人在耳畔安抚,“虽然你总说她脾气大,我瞧着,她待你倒像是个嘴硬心软的模样。” 这一句,却是闹得崔冉连哭都止住了,忍不住抬起头来,怔怔地望着他。 他从没有想过,有人能将这四个字用在赫连姝的头上,尤其是回想起片刻前,她在帐子里冷笑着教训他的模样,便直疑心是自己哭得太厉害,以至于听错了。
言情小说网:www.bgnovel.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!记得收藏并分享哦!
107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