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的人板着脸,不说话。 他想了想,便又道:“听闻你府里有两个小侍,待我能下床了,会去与他们见礼,和他们亲善,往后安平相处,不会生出争端。” 赫连姝的眸子却倏地暗了一暗,仿佛闪过极大的怒气一般。 她猛地俯下身来,一下便罩在了崔冉身上。 “你做什么?”他吓了一跳,急出声。 她将手支在他肩侧,像一头扑食的豹子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。 诚然,她还是有分寸的,相比从前几次将他制得死死的场面,留了不少余地,并不压到他的伤处。奈何有伤在身,崔冉一动也不敢动,更无法挣扎逃脱。 他只能仰面躺在她身下,感受着她呼出的气息温热,扑在他的颊边,令人一阵忐忑。 “你,你不要乱来。”他声音里忍不住就露了怯意。 即便是身上好着的时候,他也受不住这个,何况如今动一动都疼,如果她要在这时候使性子,那真是要让她折腾死了。 她当真没有动他,只眯了眯眼,语气不善,“你就这么识大体?” 他不由得面露愕然,“不该吗?” 从前在宫里时,自幼耳濡目染,他最明白的,便是“识大体”这三个字。 往小里说,即便是年幼不懂事的时候,孩童玩闹,他也从不许与兄弟姐妹们争起来。因为他是嫡出的皇子,比旁人身上更添一重规矩,他若耍性子,丢的是中宫的脸面。 往大里说,那便是他的父亲,贵为君后,从不可失了分寸。他待后宫君侍向来宽和,处处显出风度,从不能够去争夺什么宠爱,因为嫉妒乃是大忌,是失德之举。 而他,在定下亲事之后,也几番被父后和教规矩的男官提点,出降后也要与驸马相敬如宾,礼待公婆,贤惠持家,不可善妒。切不可像他的两位舅舅一样,因为驸马纳小侍这样的事争起来,闹得鸡飞狗跳,极损皇家的颜面。 那他以为,他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,寄人篱下,便更应该谨小慎微,不添错处。 赫连姝却好像是磨了磨牙,几乎让他气笑了的模样。 “学的什么破烂规矩,”她道,“哪个混账教的你。” 他讷讷不敢言。 她应当是从金殿上回来,就径直来寻他,并没有换下朝服,此刻头上戴的,还是金珠与红玛瑙串成的发饰,流苏垂落下来,恰好拂在他颈间,一摇一晃的。 惹得他有些痒,又被那光华迷了眼睛。 她俯视着他,话音不紧不慢,却郑重其事,“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招惹本王了,要是还有第三次,我不管你身上有没有伤,就地办事,疼死了也算你的。听明白了吗?” 崔冉被她说得,身上的伤处好像当真又有些疼起来,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了缩,神色却茫然。 “什么第二次?” “本王进门的时候,你不是在和兰因说吗,在我手底下只求活命,不作他想。这也算一次。” 她脸色不悦,不像是在和他玩笑的样子。 他不由得愕然。这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。 “那我要如何说,才合你心意?” 赫连姝却忽地笑起来,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。 “本王的府里,不养闲人。我要是想要几个不声不响,锯了嘴的葫芦,去雇几个老头老婆子也是一样的,煮饭洒扫,还比你们能干很多。” 她道:“本王喜欢自己的男人为我争宠,明白了?” 崔冉狠狠一怔,在她轻飘飘的语气里,倒也摸不清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。 从前听闻,但凡是女子,都希望后宅里如花美眷,温柔解语,最好的便是相处和睦,不生事端。他倒没想过,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反其道而行之,好像唯恐府中不乱的人。 这人看着他,大笑出声,忽地从他身上起来,竟还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。 “你……”他躲避不及,一时噎住。 就见她自顾自地站起身,穿上大氅,抬步就往门外去。 “不逗你了,你睡吧。要是有什么缺的,就让你那小侍人大胆去办,不论是什么,都说是本王允许的就行了。知道了?” 说罢,也不等他答应,便推门出去了,徒留崔冉愣怔半晌,回不过神来。 世上竟还有这样新奇的人呢。 屋子里安静下来,他的困意倒是渐渐地有些上来了。本就是在金殿上受了一番惊吓,又挨了鞭打的人,精神损耗得极厉害。他原想闭目养神的,不知不觉间,竟真睡了过去。 再度醒来的时候,天色已有些暗了。 身上又被加盖了一床被子,捂得他全身暖融融的,甚至有些许的发汗。鹦哥儿在屋里,搬了个小凳子坐着。 见他有动静,很是高兴的模样,“公子饿了吧?我把饭端进来。” 崔冉刚睁眼,其实并觉不出饿来,但没来得及唤住他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去,不出多时,又捧着托盘回来。 步履极轻快,比平日里还要利索些。看脸色,竟有些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的轻松。 他心里颇为疑惑,只是养病之中,精神短些,也没问出口,只由着鹦哥儿扶他起来,靠坐在床头,又将托盘端到床边。 他一眼瞧过去,便愣了一愣。 里头摆着两个碗。 一碗是肉汤,不像北凉人平常喜好的浓重口味,炖得微微发白,干净又清淡,火候很足,倒像是南边的做法。 另一碗是白粥,简简单单的,米粒都被煲得绽开,显然也是在火上煨了许久的。 他垂眼望着,一时竟说不出话。 只有鹦哥儿在旁边忙着道:“公子你快尝尝,都是厨房里一直温着的,这鬼天气,一会儿就凉了。要是你手上没力气,我喂你也行。” 他接过勺子,只轻声问:“是谁让做的?” “还能是谁,”床边的人就撇了撇嘴,“殿下吩咐的,说是要做出陈国人养病时候喝的,汤汤水水的模样。厨房的人哪儿知道这个呀,她们一辈子也没往南边去过,都快把头皮挠破了。要是不好喝,你可得担待着点。” 他说得眉飞色舞的,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,凑近过来,压低声音,“不过,你在殿下跟前可别提,我瞧着,她不大愿意让你知道的模样。” 崔冉沉默着,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。 对面见他不动,又忙着催促,“你趁热尝尝吧,也别白费了她心意了。” 他才举起勺子,缓缓入口。 肉汤鲜美,白粥清甜,虽然不如陈国宫中做得细,但在这北凉人的地界上,显见得是花了心思了。何况他自从离开京城,从未再尝到过合家乡口味的食物,此刻入口,无异于珍馐。 他像吃得很急似的,一连舀了好几勺,便听一旁的鹦哥儿忽然道:“哎,好好的吃着饭,公子你别哭啊。” 他一怔,才发现眼下已经微微湿了,匆忙抬手按了一按。 鹦哥儿在床边望着他,就作势轻叹,“瞧公子吃得高兴,那殿下让我带的话,大约也是不用说了。” 崔冉手上停了一停,喉头微堵,话音倒还是淡淡的,“她还有什么要说?” 眼前的人皱着鼻子,搓了搓自己的手臂,好像这话转述出来,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。 “她说,让你爱吃哪样就吃哪样,既然如今按着陈国的习惯,都替你办来了,就不许再矫情,要多吃东西,安心养伤。”
第44章 44 . 夜泊西风(四) 被欺负了。(二合一)…… 崔冉的伤没有预想中那样重。 那日里动刑的卫兵是留了情的, 虽然长长两道鞭伤,看起来颇为吓人,实则没有伤到内里, 在床上将养了不到十天, 也就可以下地了。 只是当他走出房门, 到外面闲逛时, 免不了还要被鹦哥儿念叨。 “外头可冷了,公子你的伤还没好全, 可别再冻病了。” 他只微微一笑,“无妨,在屋子里躺久了,浑身都是病气, 也该出来散一散。” 今日的天气,在北境来说,其实还算得上是好, 既不刮风, 也不落雪,天像窑里新烧出来的青瓷, 一片澄澈。 唯独是冷了些,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身上,也丝毫不暖人,开口一说话,便是一片白雾。 他瞧着鹦哥儿冻得缩手缩脚, 便道:“不然你先回去吧,不要冻坏了。” 鹦哥儿一边摇头,一边还要伸手替他系紧大毛斗篷,“不行, 我得一步不离地跟着你,不然让殿下知道了,一准得罚我。” “我只在附近随意走几步,她知道不了。” “公子你可罢了吧,别说把你一个人丢在外头了,就是你吹一阵风,多咳两声,殿下都不能轻易把我放过去。”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,还缩着脖子,作势打了个寒颤,崔冉望着他的模样,便不由得有些好笑。 “你怎么就这样怕她?” “那是整个王府里,只有你一个人不怕她。”对面耷拉着嘴角道,“这些日子,你是待在屋里没出去,不知道,我可是在王府里到处跑。那些下人都在府中多年了,对她还怕得跟什么似的。” 说着,瞥他一眼,声音小小的,“也只有公子你,还敢和她发脾气。” 崔冉听着,脸上也微微赧然。 “我哪里同她发脾气了,”他轻声道,“她自己就是个脾气大起来能将天捅破的,还好意思说人。” 鹦哥儿闻言,嘻嘻笑了两声,没有再与他辩,但瞧那神色,显然是不服气的。 他便越发不好意思起来,偏开脸去,不肯让他再嘲笑。 赫连姝的王府很大,建筑制式,一草一木,都与他从前在陈国时见惯的不同,不见什么秀美婉约,柳暗花明,反倒是开阔且大气,随便一条路都像宫中的长街似的,一眼能望到头。 大约是天气太冷的缘故,路上也少人行。只有道旁种的矮树,叶子已经落完了,枝头上却还挂着不少橙红色的果子。他也叫不出名字,只是在乏善可陈的冬日里,瞧着倒还喜人。 “鹦哥儿,”他忽地出声道,“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来白龙城?” 在遇见他之前,鹦哥儿是在蘩乡城的县衙里,做一份粗使的活计。虽然过不上什么宽裕日子,但好歹是衣食无忧,每月的月钱还能存下不少,积少成多,也能攒下一笔颇为可观的财产。 即便是那县令行刺失败,让赫连姝给杀了,也不妨事。一地不可无父母官,北凉的朝廷总会另派人来,到那时,他们这些县衙中的老人,只要没有大的疏失,都是能留下来做事的。 他如今年岁还轻,等到再长几年,大可以配一门体面的亲事,单凭他手头攒的银钱,妻主也不敢太亏待了他。 这对小地方的,出身贫寒的男子来说,已经是很不错的一条出路。 他并不非得到白龙城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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