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席话,惹得席间不少人笑出声来。 有老臣道:“看看,三殿下还是那个脾性。我还当她是对这男人用情至深了,原来还是不耐烦挑挑选选。” 旁边就有人笑着附和:“不错,是三殿下的脾气。” 一片说笑之中,众人脸色颇为缓和,只有小阏氏显得很不满意。 “选夫成亲的事,早已经与你说过八百回了,你总搪塞得本宫哑口无言。今日你能转过弯儿来,是件好事,但毕竟是婚姻大事,怎么能如此草率。” 他既是对赫连姝说,也是朝着大可汗。 “老三既然要选夫,总该是从名门贵族之中,好好挑选,即便是不求多高的出身吧,最少也得是正正经经,好人家的男儿。这小侍是什么身份,怎能配得上皇女呢?” 说着,且别过脸去,赌气似的轻声道:“我头一个不同意。” 大可汗的脸上便露了两分无奈,且有些好笑。 一旁的大阏氏也只能好言劝道:“弟弟先别心急,咱们不过听听孩子心里的想头罢了。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,哪里值得动气。” 崔冉站在原地,让满殿的酒气熏得微微头晕,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清今夜的情形。 他原本以为,不过是随着赫连姝入宫赴宴一趟,只要他谨小慎微,不生事端,就当在席间做一个隐形人了。怎么如今却觉得,件件事情都向着他们压过来。 “嗯,这话倒也有理。”大可汗在座上松了松身子,面露疲乏,“此事往后再说吧。” “母亲。”赫连姝低低唤了一句。 她还未说什么,另一边却有人忽地出声,不紧不慢的,却恰好让整座大殿里的人都能听见。 “要我说,三妹这样心急,未免不懂道理了。” 是赫连姣。 她的脸色在灯火底下,倒不如往日瞧着苍白,只是人仍是懒懒的没有精神,即便是坐在温暖的大殿中,仍然裹着一身大氅,下巴都快缩进里面。 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,躲在树丛后面,阴森森地看人。 崔冉一下就咬住了唇角,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。 赫连姝飞快地向他靠拢了一步,两人的身子已经紧紧相依靠,她将手藏在下面,在众人不留意处,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。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摩挲,像是无声安抚,他才能够渐渐地回神。 哪怕他恨她入骨,却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。 “三妹心里对他喜欢得紧,在座的诸位大约也无人不知了,当初在金殿上,我却是个眼盲心瞎的,还险些为此争出误会来。” 对面脸上浮着两分笑,眼底却凉。 “只是,今夜是母亲的寿宴,母亲近来身体也欠佳,咱们做女儿的,总也得有几分孝心,顾一顾场合。哪怕心里再急切,也不能给母亲添了烦心。你说是不是?” 赫连姝的脸色便难看得很。 “大姐说话自然是有道理的,只是也不必太过多虑,我以为趁着年轻体健,早些娶夫生子,也能让母亲心里高兴。我瞧着母亲也并不觉得烦心。” 她冷冷盯着对方,道:“倒是大姐,身子向来也不好,是该于男人上节制一些,好好保养。” 她与赫连姣虽然向来不睦,从前倒也不曾这样句句交锋。眼前这样,显然是为了替崔冉出气了。 对面眉目一挑,还未反唇相讥,上座的大可汗却忽地爆发出一阵咳声。 “母亲!”二人同时急转身。 大小两位阏氏也赶忙靠近前去,一左一右,替她抚胸拍背,端茶倒水,形容俱是焦急。 而其余的君侍,不得近前,只能在一旁忧心看着,殿中诸大臣亦是惶恐。 这位刚到天命之年的君王,咳得声嘶力竭,身子随着咳声震颤,脸上松弛的皮肉也跟着一齐发抖,挤出比平日里更深的皱纹来。 这一晃神的工夫,崔冉觉得,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老了,像是已近垂暮的猛兽,外观仍然凶悍,但偶然露出的一个破绽却已暴露老态。 她直咳了半晌,才渐渐平息下来,就着身旁人的手喝了一口水,抬起略微浑浊的眼睛向下面看。 赫连姝的身子一动,像是要请罪的模样,崔冉的动作却比她快,未及她反应,就抢先跪在了地上。 “奴有罪,请大可汗责罚。” “你,咳咳,你有什么罪?”上面的人沉沉望着他。 “大可汗身体微恙,奴却还惹得大可汗动气,自然是罪过。” 那人又灌了两口茶,像是强压了咳意,将他看了几眼,忽地笑了一下。 “我的身体,与你一个微贱的男人倒还没什么关系。”她淡淡道,“既然你自己站出来了,你想做我女儿的王夫吗?” “不,奴不想。” 他话音刚落,就瞥见身旁的赫连姝身形一晃,像是极难以置信一般。 他硬生生地咬牙挺住了,脸上平静如水,不露分毫。 “哦?” 大可汗向前倾了倾身子,好像头一回认真注视他。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奴乃是亡国之人,能得妻主不弃,照拂良多,已经极为感激。但以奴的身份,绝不配居于王夫之位,也从不敢肖想。” 他端正跪在地上,说这话时,连眉头也不皱一下。 他能猜到,赫连姝之所以有这般考量,非要在出征之前替他讨一个名分回来,无非是怕她远征在外,他独自留在白龙城里,只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侍的名头,万一有什么事冲着他来,他没有招架之力。 而他若是王夫,便是她明媒正娶的夫郎,是入了宗庙族谱的,任凭谁要动他,也要有极确凿的证据才行。 可是,她不知道,大可汗心里已经属意她为储君。 北凉的皇女或许可以娶陈国俘虏为王夫,但是一个亡了国的皇子,却绝不可能坐上大阏氏的位置。 被北凉铁骑踩在脚下的异国血脉,可以汇入王室血统,却不能够是正宫嫡出。 所以她的请求,从一开始,就是绝不可能为大可汗所答允的。 在大可汗的寿宴上,非要闹到母女僵持,强硬回绝,也十分的不体面,因而大可汗才不急于否定,而是一直拿话迂回。瞧她方才情绪稍一波动,就咳得厉害的模样,想来她的病实际已经颇重了,恐怕也是气力不济。 为今之计,不过是需要一个懂事乖巧的人,成全她们母女间的体面而已。 而他,应当是那个人。 “你当真这样想?”大可汗坐在上首,微微眯起眼打量他。 “是,奴不敢花言巧语。” 崔冉仰着头,恰逢一旁的小阏氏将目光投过来。二人对视的片刻,对方脸色颇为犹疑,好像既诧异,又警惕,暗中揣度着他这话里能有几分真心。 大可汗又将他看了几眼,才吐了一口气,脸上挂起笑意。 “好,此事就往后再商议吧,今夜先不提。” 她递了个眼神给一旁宫人,“传歌舞。” 舞伎和乐伶鱼贯而入,都是十来岁的年轻男子,生得貌美,且身段姣好,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,身上穿的都是轻软纱衣,欲迷人眼。 一时之间,殿中歌舞声起,倒是将方才的暗流涌动给掩了下去,仿佛仍是一片升平。 崔冉被赫连姝拉着站起来,坐回席间,坐下时,忍不住抬手扶了扶心口。 “怎么了?”身边人眉头一皱,低声问。 “没事。”他兀自平复了一下气息,将那股不适压下去,“大约是跪久了,一下起来得快了些,不要紧。” 他心里并不以为怪。 这些日子以来,他为了崔宜的死,日夜悲伤,不但人飞快地消瘦下来,精神也很是不济,渐渐地时有乏力头晕的症状,鹦哥儿为此唉声叹气的,总劝他要以活人的身子为重。道理他都明白,但也是无用。 撑到这会儿,身上有些不舒服也是十分正常的,坐下歇一会儿也就是了。 赫连姝牵着他的手紧了一紧,将他面前的酒杯挪开,换了一杯热茶递过来。 “你忍一忍,一会儿酒过三巡,我想个由头带你早些回去。” 他顿觉不好意思,道:“不用,今日是大可汗的寿宴,你是她的女儿,提前离席,没的扫她的兴。” 就听她无奈地低笑了一声,“你安心歇着,别操这个闲心。” 说话间,那头已经是觥筹交错,君臣共欢了。 说笑了一会儿,就见赫连姗立起身来,冲上面一拱手,“母亲,女儿为了您的寿辰,准备了一件贺礼,不知可否此刻呈上?” 大可汗击了击掌,叫停了歌舞,脸上带着三分醉意。 “哦,是什么?” “回母亲的话,是北方荒原上的金雕。” “你竟能找来此物?” 面对大可汗显而易见的感兴趣,赫连姗面带笑容,不疾不徐道:“从前与母亲一起打猎时,听您说起过好几次,听闻北方的金雕能通人性,能助主人游猎,既威猛,且忠诚。只是这东西对周遭的环境要求颇高,懂得驯养的人又少,因此在白龙城里寻不到。” 她道:“女儿一直暗中留心着,前不久也是机缘巧合,辗转从猎人手里得到了两只,驯养得很好,又威严漂亮。就想着,恰好来得及献与母亲,做您大寿的贺礼。” 一席话,说得席间众人都不由赞叹。 这个道:“二殿下当真是有心了,咱们过去只是听说,还从没有亲眼见过呢。” 那个道:“能有女孝顺如此,大可汗的福气好啊。” 恭维追捧,一片祥和。 大可汗也很是高兴,立刻就道:“那便呈上来,正好,让大家都一块儿见识见识。” 于是便由管事,就是他们方才在路上遇见的,领着几名小宫女,将鸟笼抬上来。 金雕体型硕大,连着笼子十分沉重,几人小心翼翼地抬,一进门,便将众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。 一时之间,赞叹声,议论声,不绝于耳。即便是平日里稳重的老臣,也忍不住拿手指指点点,都对这难得一见的珍奇鸟类极为好奇。 就见大可汗挪了挪身子,欲站起来,口中道:“让我来好好瞧一瞧。” 刚要起身,就被大阏氏劝住了。 他小心扶着她手臂,温声道:“您近日身子也乏,何须劳动。要是想细看,大可以让下人将鸟笼送到跟前,您坐着看就是了。” 大约也是担心她身体抱恙,方才稍一动气就咳得那样厉害,此刻饮了酒,要是再逞强行动,恐怕生出个好歹。 “你说的也有理。”大可汗倒也不坚持,“那便送上来。” 那管事领命,先磕了个头,才殷勤道:“金雕这种鸟,是雌鸟更大更威风,奴婢这就送上来让您观赏。只是这鸟虽然驯养得法,终究是猛禽,要是各位君侍害怕的话,此刻便可以往旁边避一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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