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子殿下派来的五千人,你要谨慎着用。我看殿下是要借着战败的军士缺口,把这五千人融进破云军的意思。六月战败,咱们原本就欠着殿下一份情,此次收复帝弓湾驱逐海寇也离不开这五千人,如今真是要把人往外赶都没脸开这口了啊。既然赶不走,你就要好好用起来。” 高瑜点头:“知道。这些人跟破云军比,路子太野也太凶,夜巡是最合适的。” 高达满不在意地说:“皇上连青云军虎符都给殿下了,破云军那就是迟早的事,我看不如跟殿下走得近点儿,说不定往后咱们高家还能先捞个心腹的位置呢。” “混小子!你当心腹是这么好当的!”高远一看这儿子手就痒,“怪不得不是当主将的料,跟你妹子好生学学。” “太子真正的心腹是那五千人,四军都只要各司其职,苡糀维持原状,彼此牵制,就是殿下最想看到的,他不希望天平倾斜。”高瑜说。 “正是,”高远突然一拍脑袋,“日头都落了,你娘说了今日要回府吃饭呢!” 高瑜高达蹭地站起来,齐声喊:“你不早说!” 三人嘻嘻哈哈地跳下了礁石,往那炊烟处去了。 身后海平面早已将落日吞吃殆尽,再张口一吐,散作漫天星光,倒垂入海里,粼粼闪闪,天地全是星芒。 ………… 数千里外的京城。 星星都被盛在了一只扁扁小小的瓷缸里,里头飘着几片萍钱,底下藏着一尾红色的小鱼,就指头那么长,安安静静地藏在萍钱下。 偶尔动一动,就荡碎了一缸的星子。 “太漂亮了,”司绒在庭院里看鱼,听到身后的脚步声,说,“我在阿悍尔就想养这样一条鱼,刨了无数的水泽,都没有找到红色的。” “好好养着,这鱼容易死。”两人今夜要赴一场宴,封暄给她罩上披风,不紧不慢地吐一句。 “真的吗?”司绒回头问他,那双眼里都是真诚的发问。 “真的,横竖我不会帮你养,你自个儿看紧点。”封暄说得正经。 司绒偏头瞧她,半张脸被毛领簇拥着,只露点儿隐约的笑意,在夜色下迎光,晃出来的涟漪勾住了封暄的眼睛。 我得看紧我的鱼,所以最好一步也别离开北昭,你不就这个意思。司绒没说出口,但那意思都盛在眼睛里了,显得意犹未尽,远比话语的杀伤力要大。 封暄捏住她的后颈往前走:“徐大人的宴席在京里堪称一绝,今年还未曾亲手操办过,今日沾了公主的光,还是快走吧。” 九山在身后捧祖宗似的把这尾小红鱼捧进了屋里。 * 司绒额头上的伤早就好了。 在这段日子里,阿悍尔的战事接近尾声,只余一小股流兵,司绒心里悬的石头落下了一块。 她在给阿爹的信中,阐述了谈和及榷场两件事,封暄和各部也草拟了条约和款项,派人送往阿悍尔,递交给赤睦大汗。 这是一个给司绒的信号。封暄选了第二条路,他在搭建让司绒妥善安放感情的堡垒。 这是一个北昭和阿悍尔交好的信号。这些条约和款项代表着两方正式破冰,等赤睦大汗的回信到京城,就是两方友好往来的开始。 榷场一事虽才见雏形,地点定在边境八里廊,在条约款项定下之前,封暄已经派了工匠和军队前往整饬,修屋建舍,建起墙垣。 京里渐渐闻到风向,不论前边儿阿悍尔的战事怎么在京里搅得流言漫天,但此刻都被这点儿风向压没了。 一时之间,京城内有门路的都动起来了。 阿悍尔是什么地方?在八里廊开设榷场意味着什么? 撇开那些朝廷管制的铜矿金矿、马匹、军用物资,就是阿悍尔的牛羊皮货、药材珠玉,北昭的茶叶布帛、瓷器粮食,这些买卖能沾一手那就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。 第一口红利谁不想吃。 连司绒都收了两筐拜帖。 “他们要上哪儿拜访我?镜园吗?吓死他们。”马车已经快要驶达徐府,司绒撩着车帘往外头看。 今晚的宴席就是因为八里廊榷场工事进入收尾,由礼部徐清弦牵头,几位参与阿悍尔谈和之事的核心重臣都收到了帖子。阿悍尔这边,本是请了司绒与大伽正,大伽正自来不爱出席这类宴会,带着小崽和易星往京外采风去了,还没回云顶山庄。 “你这两日出门叫人堵了?”封暄理了理袍角。 “那倒没有,正经人,去的都是正经地儿,”司绒回头笑,“殿下该下车了,叫人看了我们从一辆马车上下来,这多不合适。” “哪里不合适?”封暄把扳指套好了,偏头睨她。 “怕……”司绒挨近他,“坏了殿下清誉。” 好,调戏他。封暄凌空指她一记,那意思是秋后算账。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。 徐府坐落在虹襄河畔,梅花坞中。 屋宅脱离豪奢,清幽雅致,徐夫人爱花善谈,宴开之前引着司绒赏花。 花园里悬着柿子灯,西溪梅还未开,遒劲古朴的枝条盘旋往上,万寿芙蓉疏密摆放,间以秋菊辅之,宝相花密密叠叠,宛如一捧粉紫烟霞。 而宝相花旁,是…… “司绒。” 她不知不觉走近,那花盆里种的确实是阿悍尔的司绒花,花瓣火红瑰丽,花蕊处点点碎金色,花瓣的颜色由浅至深向外渐变,最外沿呈现晕紫,是还未盛放的司绒花。 “正是,”徐夫人知道司绒公主的名字由此花而来,她不直呼这花的名字,指着这硕大的花盆,道,“此花根茎细长,寻常花盆养不下它。” “在阿悍尔也没有人试过在花盆里养这花,”司绒拿手背碰了碰那花盏,“倒是在野外生得好些。” 司绒说得委婉,事实是这花儿只能生在野外,凡是屈在花盆里养的,都活不长。 徐夫人莞尔,还要说点什么,那边丫鬟来传,宴将开了,二人沿着花廊往设宴的院子走。 司绒到时,还未见封暄身影,屋里站了七八来人,男男女女都有。 北昭没有女子不得入朝为官的陈条,前有高瑜领兵为将,后有师红璇入朝为官,位同副相,都相当了得。 这都是日后要与阿悍尔长期打交道的人物,两边互相寒暄。 此时,外头丫鬟打起了门帘,徐清弦引着太子殿下进了屋,后头还跟着不请自来的老蒙。 大概是没有想到太子也会来,大伙儿以为司绒与太子能来一个就了不得,二人不和的传言似真似假,普通人瞧的是热闹,在座瞧的都是热闹底下的深水,不过都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们,没人把眼风往司绒这儿飘。 太子抬手,止住众人跪拜的势头,说:“今日是私宴,私宴无君臣,尽欢尽兴。” 众人改行揖礼,封暄受了,而后看向司绒,一个简单的颔首:“公主。” 司绒笑笑地往封暄身上落了一眼:“殿下。” 两人的招呼既疏离,又充满大势所趋的客套,又因为司绒的眼神抽得太快,余味显得有几分冷淡。 一刻钟前的调戏还萦在封暄耳边,和此刻的疏离形成强烈的反差感,像冷暖气流的交汇,顷刻间就在他心底迸起电光,封暄徐徐地转了一圈扳指,任由那电光炸在他心口最软处,泛起麻。 徐清弦高抬起手:“教诸位久等,这便请入席吧!” 说着引着众人往侧边的窄门进了,从一条内廊穿过,来到一处露天的庭院,中间以梅花型摆桌案,每张桌案就是一片花瓣,凑成完整的梅花模样,四旁枯木山石,水木明瑟,自然偕趣,还有一带冒着氤氲雾气的热泉流经。 “老徐,你这宅子,别有洞天啊。”老蒙笑道。 “你别再趁酒兴,把禅枝给徐大人扯断喽!我们可不想再看一回莽汉醉剑舞。”师红璇打趣他。 “是这个理,这回升了官,我看老蒙是满面红光,徐大人这一园子禅枝是保不住了,难为殿下和公主,今日要赏一场别出心裁的剑舞。”工部古睿也是个实干的年轻人,一眼先看这园子的构造是煞费心思。 “旁人想看还看不得呢。”老蒙揉揉鼻子,并起双指作醉舞模样。 众人哄笑。 这么一来一回,气氛就热起来了,落座后,丫鬟鱼贯而入,菜式丰富,不但美味,而且道道都能说出些名堂来。 酒过三巡,司绒来自阿悍尔,酒量不算差,也跟着大家喝徐清弦珍藏的陈酿。 梅花席没有头坐,朝东的一面是两张小案,司绒和封暄各坐一边,有过一两次眼神交汇,都没有交谈。 席上众人谈酒谈花也谈正事,正事围绕着八里廊榷场,古睿问起榷场何时正式开启。 这事该问师红璇,在座各部都算是她手底下的办事人,她是统筹者,但太子在这,她不能越线先答,看了太子一眼,得到首肯之后,说:“八月十五。” “哟,就这几日了,公主可会亲去观礼?”徐夫人自个儿也是南昀书院的女先生,师红璇就是她的学生,加之又是主家,便没退下,留在了席上。 封暄不太掺和大话题,他知道自个儿插一嘴进去,就容易带走话题风向,所以大多是和人单独对谈。 此刻正和另一侧的徐清弦说话,闻言借着举酒杯,往司绒那看了一眼。 老蒙暗道不好,筷子一搁,借着酒兴,把这话势冲淡了,说:“哪儿能呢,榷场事小,北昭与阿悍尔建交事大,这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得公主拿主意呢。” 司绒桌上一壶酒已经见了底,拿手背虚虚支着下巴,笑道:“蒙将军说得是,确实走不开。” 老蒙侧头让丫鬟把大伙儿的酒满上,声音洪亮:“我老蒙没在座的文采,不会说好听话,今儿高兴,殿下和公主赏光,北昭与阿悍尔止戈向和,我请诸位一道走一个,为山河安定!为盛世太平!” 老蒙上过战场,他腰间一道老伤至今碰了还会发疼,背上刀伤剑伤无数,他不属于天生的将才,也没有超群的武力,他用一身伤痛换来了今天的位置,他是个普通人,说的都是普通人的心里话。 众人感慨,一饮而尽。 老蒙这番话激昂澎湃,鼓得司绒心潮跟着涌动,酒意一道泛上来。 古睿已经喝醉了,扯着师红璇和几位大臣往边上去,非要用石子枝条搭个榷场的模样给人看,徐夫人也凑趣,叫人给古大人上一张长桌,要看看古大人的手上功夫。 那边热闹喧腾,座上除了司绒和封暄,只有一个打盹的大人。 她侧头,手指支着额,偏头看封暄。 封暄正拨着茶碗盖,身姿挺拔,他也喝了不少,耳下到脖颈那块有些微泛红,察觉到司绒看他,挑眼:“喝多了?” 酒意熏人,司绒眼里的光膜像浸在了雾里,欲隐欲现的,那饱含勃勃活力的妩媚从眼尾漏出个一星半点,她好像对自己此刻的诱惑感浑然不知,用手作了格挡,挡住了几丈之外的喧嚣,肆无忌惮地只露给眼前人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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