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句便把司绒的思绪正了回来。 南线要反攻,前提是北线需守稳。 句桑在北二线守了两日,心里有底,伸手点到地图一处:“这里叫矮子坡,有十里左右的起伏地形,依我的意思,这片正好做拉扯的战场,因为矮子坡往后便是一马平川,若是被推到这里,敌方的重步兵要平地推进可就容易了。” “这坡好,可埋地网,也可设伏。”泰达附议。 “地网给不了北二线,南线要用来伏击骑兵,”司绒无奈,“只有八千张地网,与其零星散用,不如集中于一处。” “南线确实需要地网。”安央在南线守出了经验,他知道南线地形复杂,不似北线有宽广的原野,地网一埋一个准。 “行吧,小子,那你可要挨打了。”泰达摸着胡子,看向安央,他喜欢这稳重的孩子。 “叔护着你,保准儿少不了一根汗毛。”朱垓将与安央共守北二线,闻言立刻作保。 安央少年老成,严肃地说: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。” 众将哄笑,打趣黑武:“听见没,若是不给安央摘一颗狼首回来,安央白挨打了!” 气氛火热,司绒也望着黑武笑了笑。 木桌底下,一片衣袖悄然靠近,封暄不动声色地罩住了司绒手背,自然而然穿过她的五指,把喧闹与起哄隔绝在外,将隐秘的暧昧攥在掌心。 司绒没有料到他敢这样明目张胆,借低头喝茶的动作,往回抽手。 “南边战线短且复杂,除了地网还需要辅战的大型弩床,只是先前弩床多挪到北二线支援,是临阵挪调,还是开备用械库?” 封暄握得紧,感受到掌心里氤出的潮热,侧头时,捏了捏她的手指头。 “公主说呢?”
第63章 退为进 公主说呢? 公主说你这只手, 还是咬得太轻了啊…… 目光齐刷刷移过来时,司绒面上稳得很,说:“殿下糊涂了,暴雪时分, 雪地湿泞, 怎么好挪动弩床, 轴辘一旦下陷不是耽误军情吗。” 司绒顿了顿,不动声色地把封暄的手拨掉,从腰间取出枚铜令牌,搁在桌面上, 两指摁着, 往前一推,令牌打着旋往黑武跟前滑, 黑武抬手按住,看向司绒。 司绒微微摊手, 拍板开口的是句桑:“战时一切从简,南线的粮秣辎重调派由你作主,不用再递条呈请示,出入库随时有守营人替你登记造册。” 司绒和句桑昨日便谈定了此事, 后备营为这一战抛却陈条地全力支持,这是给予黑武最大的信任。 他沉默地收下令牌,收到腰间, 妥帖放好。 北二线与后备辎重都谈妥, 封暄推动着谈话的进度。 他抬起右手,拿指骨节支着侧额, 右半截脸都沉在阴影里:“重械今日便要开始往南线运, 北二线挨打的开始, 就是南路三线布防的开始。” 诸将陆续加入讨论中。 奶茶和青茶添了一轮又一轮。 在谈及双骑与青云军的配合时,黑武开始有些不自在。 虽然哈赤一战打了些日子,阿悍尔和北昭共同御敌,但实际上每条线都有双方将领在下达军令,而今日讨论了这么一会儿,黑武把阿悍尔重骑的战术抽丝剥茧地捋清楚了,却没有听到北昭那边对于青云军的安排,他甚至不知道与自己合作的将领是哪位。 封暄从倾听的状态中抽出来,轻扣一记桌面,说:“南线反击战,只设一位将领。” 这话一出,阿悍尔诸将面面相觑,反观北昭将领一派淡然,像是早就知道要被放到这年仅十九岁的轻狂小将手底,竟然也没有异议。 一时之间,帐篷里无人敢接话。 青云军,这是一支自北昭建朝以来,便囤在八里廊周边的军队。 它为进攻阿悍尔而存在,每一次操练与演武,都是为了找到克制阿悍尔骑兵的方法。 然而现在,封暄把它从克制阿悍尔,变为辅助阿悍尔。他心甘情愿把青云军放到“辅阵”的位置上,不仅仅是出于对阿悍尔双骑的信任,也不仅仅是出于对阵型的配合,太子殿下压根儿不是那么安分的人。 这个举动背后的“心甘情愿”,写满了隐秘的让步,只让该品的人品味。 句桑今日不喝奶茶,手边搁着浓浓的阿悍尔青茶,他把杯沿的墨绿茶叶捻出来,弹到了一旁,茶色的水面倒映他和善的面容,可这声音充满铿锵之力:“太子殿下的意思是,十万青云军为你辅阵。黑武,敢接吗?” * 暴雪还没停下,守营小兵呵着手扫雪铲雪,中军帐帐帘紧闭两个时辰后,再度打开,登时涌出团团白雾,人头攒动着,挤在白雾后面出来。 阿悍尔三小将在迷眼的暴雪里并肩而行。 木恒半个人挂在黑武左臂:“你当真敢接吗?那可是十五万人呢。” “他敢把青云军交给我,”黑武不耐烦地拍掉木恒的手,“我就敢接。” 安央为他守北二线挨打,司绒为他倾整个后备营之力支持,封暄给他青云军的指挥权。 南线反击战要打出致命一击,黑武就是双方共同举起的一把长刀,他们每个人都为这把长刀添了一抹锋芒。 他年轻,他狂妄,他锋芒毕露毫不收敛。 血液流淌的速度,纵马驰骋的节奏,挥刀向敌的力道,通通都是他不懈追求的目标。 从赤睦大汗,到句桑,他们从未打压他傲然展翼,如同阿悍尔的蓝天一般包容他的冲劲与失误,给予他疗伤自愈的时间,还要策风推他前行,如果他们都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,那么他有何不敢,有何不可! 黑武低头按住腰间的令牌,那里仿佛烙上了一枚铁印,他抬起头,任暴雪飞扑在脸上,年轻的眉眼充满坚定。 阿悍尔的鹰,在展翅的那一刻,风雪冰霜都要为之让步。 他笃定地说:“我会赢。” “你当然要赢啦,你再输,公主就要提刀砍人了,”木恒锲而不舍地霸着黑武的右肩,掏出手里的帕子在他跟前甩啊甩,“你看到那位,那位太子殿下了吧,他们在四营的时候就在一块啦,说不定更早,你去问稚山,或许两个人在北昭就好上了,你从前让司绒嫁到北昭不要回来,如今她真的要嫁到北昭了……哈!你要哭了吗?你心碎了吗?你需要帕子吗?” 安央安静地跟在一旁,在黑武捏拳揍人时,才圈着木恒的脖子避开拳风:“不能打,这是阿悍尔的宝贝疙瘩。” * 对句桑来说,阿悍尔的宝贝疙瘩是司绒。 封暄在领兵权上的让步,不但是给司绒的信号,更是给句桑的诚意。 他从昨日委婉的逐客令里感受到了被拒绝的意味,那不足以令他颓唐,反而会提醒他向句桑释放善意的必要性。 中军帐里,其余人都散了。 白灵拱着鼻子入内,它环着长桌嗅了一遍,最终趴在封暄脚下,抬起小脑袋要抚摸。 句桑想:这到底是谁的狗呢? “留两位下来,是为两件事,”封暄切入正题,“其一,翼城五万守城军会在两日内开拔,孤想向句桑王子讨一枚通行令,这五万人就从八里廊边关进入,等双骑进入战场,这五万人便停在如今双骑驻守的位置。” 司绒捧着杯,闻言杯沿一滑,差点儿掉,她扭头,意味不明地看封暄: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 “再清楚不过,这五万人,是给你兜底的。”封暄云淡风轻。 翼城在哈赤草原正南方,东连旭州湾,西通乌禄,南接京城,是座四通八达的城池,同时是一座重兵屯守的要塞,封暄把守城军调出来,所谓兜底……一是可作为四方调配的后备军;二是若战败,哈赤草原沦陷,这五万人连同四营的人马,可以迅速堵住哈赤这个豁口,避免敌军乘胜推进,直入阿悍尔腹地。 封暄可以毫不犹豫地给黑武青云军的领军权,配合阿悍尔为那狂妄的小子鼓劲儿,但他同样会做好最坏的打算。 句桑想:这诚意,过分实在了。 “守军出调,城池中空,是为大忌,”司绒笑意淡薄,她可不敢吃这块大饼,“殿下慎重啊。” “中空?不至于。”封暄把玩着空茶盏。 句桑想:北昭到底有多少兵? 四年前阿悍尔与北昭还在哈赤打过一场,彼时估算的翼城守城军在两万之数,四年来,北昭四军没有扩充的迹象,原来全增到各城的守城军里了。 “你手里到底有多少兵?”司绒可不会藏着话,她直勾勾地盯着封暄,问出了口。 傻妹妹,他就等着你问呢。 句桑起身,从矮柜里取出一枚通行令牌,但没立刻交给封暄,他站在桌旁,魁梧身形遮挡了光线,阴影将长桌削出一道三角,他不常做这种营造谈话氛围的事,但这位太子殿下打破了他待人的温和法则。 因为,太子让他觉得,今日的会谈从此刻才真正开始。 这相当可怕,说明太子把此刻的谈话看得比南线之战还重要,而更可怕的是,句桑知道,太子此刻的谈话中心是司绒。 心思电转中,句桑把令牌压在桌面:“照理说,不应该质疑殿下的好意,但是四营已驻有一万青云军,他们化解了一波猛攻,修筑起牢固的防御高墙,阿悍尔要感谢勇士们的慷慨相助。然而你们北昭人常说四个字,过犹不及。一万人可以是伙伴,五万人就可能是威胁。” 一句话里,所带的转折词后边,往往是重点。 句桑的重点是婉拒,但他手里同时压着令牌,便是要让封暄继续摊明目的,表示这场谈话还可以继续。 司绒耳畔跳动着声音,在二人谈话的间隙里出着神看地图,目光沿着灰色线条一路延伸,攀过阿蒙山的崇山峻岭,宕到阿蒙山东面的千里平野,最后落入深蓝的海域中。 她在这一刻明白了什么,想要开口。 句桑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,他想要听封暄明说。 “简单,”封暄同样从袖中取出一枚太子令,他并没有向句桑一样扣在手底下,而是直接递到司绒手里,“翼城所能出调的,便是听太子令调派的兵马。” 这些年,四军人数始终保持在二十万左右,没有大变动。然而北昭还在年年征兵,这些兵员大多扩充到各城守城军中,入了太子的手里,成为他的一道底牌,这事连心腹也知之不多。 私兵。 司绒和句桑对视一眼,心里不约而同地想:深藏不露啊。 封暄流连在司绒的手上,没有在意两人的沉默,接着说:“若我不在,这五万人就是我留给你的底牌。” 封暄才是个高手,他进步神速,正在改变。 昨夜导致第二场“撕咬”的就是封暄的去留、司绒的进退。 唐羊关战事密集,开始出现猛攻的苗头,封暄不说前往旭州,也起码要坐镇居于中间点的翼城。他留在哪处,都象征着他对此方战场的偏重,继而对另一面战场的士气造成破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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