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落子极快,动作间几乎看不到因为思考而产生的滞涩感,司绒知道,他是在模拟此时此刻屏州岭的军情。 司绒曾经感到奇怪,在这段停滞期中,封暄为何不对前线将领作出调整,甚至连被打得头昏脑胀,导致随军幕僚们的告状信一封接一封往营地飞的李栗都没有撤下。 因为黎婕根本没有回撤补给,而是漂在茫茫无垠的海域上,观察天时,伺机而动。 若是在伪装出来的停滞期里更换了将领,或是放松了警惕,此时此刻屏州岭都已经第四次沦陷了。 “右手要赢了。”司绒半碗汤下去,客观地说。 行吧,他宰起自己的左手,下手也没有多温情,司绒平衡了,接着喝汤。 瓷勺是旭州产的,细腻柔白,釉面光洁,阿悍尔小公主把它捏手里,手指微动之间,光影里晃出来的白皙比瓷还漂亮,那只手能捏着瓷勺,也能挑落太子殿下的玉带。 司绒在目不转睛地看封暄落子,封暄在落子间隙里捕捉她喝汤的样子,笑笑,紧接着把左手杀得片甲不留。 “杀高兴了么?”司绒喝完汤,把碗搁在一旁小几。 “杀高兴了。”封暄盯着她唇边一点儿清透的汤,拇指间的墨玉扳指无声地转了起来。 司绒察觉到他的目光,微微一顿,舌尖快速地往唇角一卷,把那点儿汤卷入了口中,借此驱散那令人耳热的注视,才说。 “你把黎婕所有能用的战术都推了一遍,她本尊已经抵达东海域了?” 封暄手里的扳指一停,绘着司绒花的那一侧卡在指节上,双眼光膜里流动着某种隐晦的兴趣。 不疾不徐地停顿两息,才说:“我从翼城离开时,是一个转折点。在那之前,敌军攻势凶猛,然而打发粗糙,除开渝州重兵屯守,相当于唐羊关的中心营地,他们攻不进来,其余大小沿海城池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侵袭与掠夺。” 封暄指的是司绒给他传信,独自率军推入阿蒙山那日。 司绒想了想,说:“哈赤一战的敌军打法也是如此,粗糙凶悍,走的全是野路子,这符合蓝凌岛的特点,他们都并非……并非是像青云军或阿悍尔双骑这样训练有素的正规军,而是遵循某种狼群规则的彪悍私兵。” 司绒说话时,封暄的目光仍然有意无意地往她唇边落,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,定住心神,从他的话中顺着时间往上推,剥离出一个重点:“那时屏州岭刚刚受到第一次攻陆战。” “不错,”封暄点头,“那一战不同。” “嘶……”司绒想到件事儿,“李栗!李将军即便再性急再易受激,也不可能被些野路子激得三战三败,让敌方三次攻上屏州岭,是黎婕坐镇指挥。” “屏州岭三战,绥云军遭受的压力前所未有,他们不但要面对凶悍的敌军,还要面对极其快速精准的变阵,三败是情理之中。”封暄淡声说。 军务中没有情理之中四字,哪怕封暄心中当真是这么想的,李栗也要为这三败承担相应后果。 那么封暄仍然给黎婕留一个她能轻易击败的对手…… 司绒倒吸一口凉气——封暄早就算好了。 连李栗的败也被他算在了局势当中,他不仅仅是个善于排兵布阵的统帅,还是个善于利用将领的性情制定战术的统帅。 封暄要的是全歼。 李栗急躁,所以将他放在屏州岭,就是最好的诱敌之计; 高瑜果敢,借由新旧地图的差别,避开敌方视线,在敌方倾巢而出时,来一记神兵天降似的奇袭。 双军汇合迎敌,再剿不灭敌方都是对北昭水师的侮辱。 “高坐云端,隔云落子。”司绒想起了二人初初打交道那会儿,她在二皇子的倒台案中对封暄的评价。 阿悍尔小公主问题太多了,没有将正事想明白就不愿意停下思考。 隔云落子的太子殿下在棋局间挑开了她心里的麻线团,把人往怀里一捞,拇指指腹摩挲着她沾过汤的唇角。 他看了又看,想了又想的地方。 叠上的舌温热,扫过唇角时还尝得到浓汤的味道,太子殿下不但要尝味儿,还要循着这味道侵入她口舌间。 小几碍事,太子殿下把它踹开了。 棋盘哐当倾倒,棋子落了一地。 司绒在翻身时,从倾下的发丝间看到了一枚赤红的“帅”字,它沿着地毯的缠枝花一路滚动,从稀稀落落的棋子中滚到了长榻下方。 她不知道心里的异样感从哪儿来,很快便被卷入了凶猛的情潮里。
第75章 钓鱼与反钓 山谷间沁润雨雾。 屏州岭位于北昭东南端沿海, 与西北闻州成对角之势,它既不属于山南十二城,也不囊在唐羊关六城之内,而是以一条河道两头贯通, 兼之外接海域, 逐渐成了南北东西的海商河商们货物经停抛手的中转站。 这地儿暖湿, 十二月的天,京城的雪早下了一茬又一茬,屏州岭的树叶还是碧绿的,上头挂着饱满的水珠。 一行黑红相间的船只在湍急河道中穿行, 浸在浓浓雨雾里, 即便蹲在河岸旁的山壁上也看不清晰,只有那不断被带落的水珠昭示着船队正在行进。 且是一支, 长度惊人的船队。 * 李栗搓着指头,喉咙口呛着血气, 把方才被削断一半的指甲盖咬住,歪头一撕,直接扯了半片下来,他啐出一口, 抬手一挥:“追!” 海面上雨雾将散未散,战船激烈地追逐交战,火光跳动在白影中, 漫天都是裹着火光的箭矢, 撵着前头仓皇而逃的敌军战船。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绥云水师在屏州岭遭遇了第四次攻陆战,苦战一夜后, 终于将敌军打出防御线, 副将李栗立刻乘胜追击, 势要将这些水耗子弄死在海域上。 水茫茫天阴沉,追出防御线两刻钟后,视线陡然开阔,然而远处的海天一线里,那二十几条仓皇逃窜的敌军战船背后,隐隐地浮出了一条线。 李栗对那突兀地浮在海平线上的线太熟悉了。 日出时,东方浮起的橘线渐变渐染,瑰丽中将会推出一轮日。 但此时此刻天际阴沉,别说日头,连光都被沉云重重拖垮,洒到海面上只余下阴白的颜色,而那条线是浓黑的,短短几息过去,定神细看,便已能看到黑线上的白帆。 “船!是船!将军,对方还有支援!”猴子似的挂在拍杆高处的哨兵脸色刷白,朝甲板上喊。 “警戒四围,从末队开始回撤!”李栗撕了衣角,把不断滴血的指头缠住了,旋即拿起弓,他的脸已不再年轻,那日晒风吹出来的纹路却显得他异常坚毅。 话语间,层层叠浪推着一线黑往前压来,那背后是数不尽的战船,哨兵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船,他喃喃地从拍杆上滑下来:“这,这他爷爷的,整片唐羊关的船加起来也就这么多吧。” 局势瞬间扭转,气势高昂追敌而出的绥云军踢上了深海域中的铁板,被反撵着往岸上逃窜。 小兵躲着流光一样的箭矢,在间隙里射出一箭,随后靠坐在船舷下喘气儿:“将,将军,咱们要是不追,追出防御线就好了。” “钓鱼没见过啊?咱是饵!饵不暴露这大军能出动啊!”李栗一拍小兵脑袋,把他往舱里一推,“去去,去把那藏了几日的神弓手请出来,来活儿啦!” “在,在顶上呢。”小兵指着二层船楼顶上一搓乱糟糟的发。 木恒咬着他的肉干,顶一头乱发,衣衫胡乱裹着,像是从船舱板床上硬生生被撬起来似的,一副浑然没睡醒的少年模样。 可那双眼亮得吓人,他搭弓拉弦时侧脸紧绷,听不见风声,听不见喊杀声,同样可以无视迎面飞来的流箭,只专注在自己眼前的箭头寒芒上,随着指弯弓弦松开的一刹,百丈开外的敌船上,弓箭手被穿胸而过,钉死在了拍杆上,那拍杆剧烈晃荡之后,前头甩动的巨石砸飞了三四个敌军小兵崽。 “霍!好本事的小娃娃!”李栗忙里偷眼见着了这一幕,“别回阿悍尔啦,跟你李叔在唐羊关建功立业!” 木恒默默记下干翻的敌军人数,咬着肉干,笑得有点儿腼腆:“不啦不啦。” 心想你们只给咸鱼干儿啊,咸鱼干儿哪有阿悍尔肉干好吃。 一个神弓手敌不过数千条战船的压近,绥云军仍然退得很狼狈,半个时辰里已经被打沉了三十二条船。 这数量还在剧增。 头顶阴云翻滚,敌船不断迫近,船帆犹如云里嘶吼的戾兽,李栗竖着耳朵都能听得见那帆吼,骂了一句,箭矢擦着头顶过,他盯着屏州岭的方向,瞪得眼眶都发红。 终于!在游曳的薄雾里,看到了一线水晕开的翠微。 “收箭!换勾枪!弓箭手避入船舱!勾枪都给老子出来待命!换阵型加速回撤——”中气十足的声音荡响在海面上。 随即军哨军鼓一齐响起来,指令层层传达。 远攻手与近攻手在船舱门擦身,纷纷抬拳相击。 “干他们,兄弟。” “鱼给你们钓回来了,该你们了。” “你爷爷的,引了头海兽回来吧。” “快腊八了不是,送你们尖刀营熬粥啊。” 人人都疲乏不堪,脸上淌着汗和血,拳头握起来时,那突出的指骨早就龟裂出血了,但他们互相交替时,传递给战友的永远是高亢的战意和亲热的情谊。 钢铁般,灼热。 绥云军被船潮撵回了岸边,在还未靠岸时,依着阵型坠在尾巴的船只已经被撞翻数条,紧跟着前头的船只也陆续地攀上敌军。 近船战拉开,火油柜猛抽,在薄雾里啸出了条条火龙,吞噬了数条敌船。 绥云军并不恋战,他们的船比对方好,配给武器比对方强,然而在船只数量上与敌方相差甚远,用战船硬碰硬是下下策,岸上还有部署,依托陆地打登岸战才是上策。 然而敌方也想登岸。 唯一的区别是,敌方想把绥云军杀个干净再登岸。 一时之间,海岸边的薄雾剧烈地荡起来,海浪拍到岸边顷刻便破碎飞溅,绥云军战船被撞回岸边,顷刻间也碎木飞溅。 浓云越压越低,灰霭覆在每一面船帆上,在火光与厮杀声里,一条黑红相间的战船悄然从内河道驶出,依托坚硬船身,“砰”地撞翻了侧翼一条敌船。 紧跟着数不尽的黑红战船穿入战场,逮着敌船就撞!拍杆上的巨石逮着敌船就抛掷! 又猛又悍,毫无规律。 短短时间里,就撂翻了十数条敌船。 李栗抹着额上的血污,刚打飞一支火箭,手指缝里卡着自个儿烧焦的头发丝,喘着粗气砍翻一名敌军,抬脚就将人踹下了船。 就听得后头飘来道声音。 “李叔!哟,胡子都烧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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