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病重后,几乎所有老太医都被调到了龙栖山,宫里剩的几名太医哪里是要人作主,分明是不敢担责。 “哟,这天都快黑了,事儿倒赶得急促。”花姑姑从旁提醒了一句,暗示娘娘天色已晚不便回宫。 内侍垂首不敢多话。 皇后有十来息的时间没有说话,眼里倒映着枯枝残雪,悠悠晚阳,片刻后轻一笑:“淑妃骤病,本宫自该回宫瞧瞧,花姑姑,去将邱、黄两位太医请来一道回宫。” * 一支小队将将踏入城郊范畴时,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龙栖山出来。 此刻天色暗沉,最后的夕光流荡在凫山河畔。 河面被切割出一带带细碎鳞片,犹如反射的刀刃截影,在马车徐徐驶到河畔拐角时,骤然闪亮! 山坡下河畔旁摇曳荒草丛里,如昏鸦一般扑出几十人,持刀便往前首的马车砍来,驭车侍卫悚然一惊,高喝一声:“护驾!”便一手控缰绳勒马,一手持刀格挡。 随车护驾的禁军紧跟着抽刀赶上,与荒草丛里探出的刺客战成一团。 鲜血一捧捧洒在车壁上,马车在包围圈里左右摇晃,里头的人始终很镇定,连一角车帘也未曾掀开。 混战间,来路传来道滚雷声,一匹烈马从来处疾奔而来,在愈沉的天色里犹如一道黯色剪影,势如破竹。 禁军抽刀间见这马匹断然不减速,绝不是策马经行的过路人,且那马匹直直往马车处而来,电光火石间,驭马的侍卫喝令道:“斩了那人!” 可来不及了。 那马匹速度惊人,非但不缓速,越靠近马车,速度越是骇人。 “砰!”一声。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,马车往斜旁倾倒,驭马侍卫被震得头昏脑胀,直接被这一道巨力甩下了马车,紧跟着马车车厢“哐哐”几声滚下了山坡,滚入了凫山河,顷刻间便被湍急的水流带走。 完了。 禁军们在提刀格挡间面面相觑,立即便有一支小队脱身而出,往马车漂走的方向追去。 哪儿能追得上呢。 别说在湍急的河流里救人,这马车壁再坚实也是木头打的,被水势带着一冲,再往河里暗石一磕,要不了一刻钟便要分崩离析。 人在这情况断断活不下来。 * 沉日西坠,最后一丝余烬收敛殆尽,天空呈现枯炭般的深灰色。 不远处林子空地上还停着一架马车,厮杀声遥遥传来,把足轧落雪枯枝声掩在风里。 皇后寂寥地坐在马车中拨着琴弦,车壁上悬一盏青柏小灯,琴声含在掌中荡一荡,那灯火光影便晃一晃。 少顷,皇后收起手,然而那青柏小灯仍在颤动不休,她略抬起眼,从光影晃动里往马车帘瞧去,果然见车帘被微微挑起一角。 黑衣帏帽的纤瘦人影轻巧地上了马车,坐在长琴对面。 “你还真是……戏都懒得做全,哪怕是往马车里塞个人呢,是笃定了我不会查验吗?”来人声音略微沙哑,是已上了年纪,沉淀出威势的沙哑,与二十五年前黄莺般甜柔的嗓子不同。 “明知你爱耍过场,本宫还往马车里放人,嫌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么。”皇后淡声应。 “金蝉脱壳做得挺快,何时发觉不对劲的?”来人赞叹道。 “金蝉脱壳比不上你,从屏州岭一路北行,倒是辛苦了。”皇后掌心贴着琴弦,随意地拨了两下,唇角始终挂着薄薄笑意。 抛开话题,两人说起话来宛如经年老友。 “二十多年不见,”对方帏帽垂下的纱透着黑,在光下皱起来,像是她正挑了眼看人,纱皱上片刻,紧接着又垂得平滑,这是垂首了,只听她说,“弹一曲儿?” “听哪曲?”皇后素手罩着琴面,没有抬头看人,凝视着琴弦。 “关山十五,月满西楼。”来人思索一番,抛了曲目。 “为难人了不是?名曲早已失传十数年,谁弹得出来。”皇后轻声道。 “你听不听?你若听,我还记得前调。”来人话里有稍许笑意。 “听。”皇后收回手,抱着手炉,一副将琴交由对方的模样。 “我从不弹与旁人听。”来人抬手细抚琴弦,似叹似笑地说了句。 皇后细润的眉眼在灯光下淡如烟渺,勾唇笑笑,在车壁上略敲两下,说:“孩子们歇着去吧。” 易星灰扑扑地从马车底下钻出来,挠着下巴,一步三回头地跳着跑开了,闪身入了密林,避到主子们身后。 司绒拨着被雪厚压的虬枝,那雪扑簌簌地落了一地,柔软中伴随着马车内泄出的铿锵琴音,她不善琴,却听得出琴音铮铮,如兵戈相击。 她偏耳听了会儿,说:“听人讲琴音随心,这位叱咤蓝凌岛十几年的大帝是朵铁血蔷薇啊。” 封暄不置可否,他站在树下,靴面落了方才司绒摇落的雪絮,身旁立着九张弓,身板在马灯昏光里绷得像条龙筋弦。 “殿殿下,不不危险么,方才属下听那女人落地无声,踏雪无痕,又是个心狠手辣之人,皇后娘娘半点儿功夫也不会,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好。”易星探头探脑地往林地中间的马车看。 司绒摇雪落地,站的位置偏了些,封暄伸手将她一拉,挡在自己与树干之间,把背后空门封了个死。 手臂衣衫一紧,便见司绒扒着他的衣袖,凑到他耳边问了句话。 封暄闻言稍一抬眼,有些讶异于她会问出这话来,点了点头。 司绒这就明白了,怪不得皇后娘娘敢单刀赴会。她继续歪耳听着,那琴声奏到高亢之处,却如铁甲骤裂,在刺耳的崩断声中戛然而止。 “可惜了。”皇后垂首看着几条断弦,说。 “想听全的,不若与我回蓝凌岛,在那深宫内院日日闷着有什么趣儿。”黎婕摘下了帏帽,露出原本样貌来。 这张脸已然染了些岁月风霜,鬓边仍是乌黑的,眼尾却已有浅浅几道痕,不似一二十岁娇艳得能滴水的模样,但骨相极佳,岁月不败美人,仍能看出年轻时艳绝山南十二城的美貌。 那身气势同样令人不可轻视。 若说皇后是块已然将自己打磨通透的璞玉,无所追求,淡然自适地度日。 那么黎婕便是底层挣扎出来的铁血蔷薇,她根茎里带血刺,微末之时缠根在男人身上,便能吸净他们的血肉,化为己身成长的养料,成长后能抵得出风浪了,也要上上下下将自己锤炼成钢筋铁骨,这是个狠人,随心所欲没有定性的狠人。 皇后略略打量黎婕一眼,指着琴弦说:“琴音不可惜,可惜的是我的琴弦。” “图不穷不现匕,弦不破不现刀。”黎婕话音一落,手腕下倏然亮起雪芒,手臂高抬,短匕直指皇后面门。 皇后一掌拍在小几上,琴身被这力道震至半空,硬生生格开了这一击,她笑道:“来便来,动手就没意思了。” “什么有意思呢,”黎婕笑起来,眼尾折痕深深,“败走出海有意思,忍辱负重有意思,勾心斗角厮杀角逐有意思,你知道我头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么?” 皇后叹口气:“二十五年前,没有赢家。” “二十五年前,我败走出海,你入主中宫,此刻你告诉我没有赢家?”黎婕微讽,现出一种落落难合的神情。 “当年你难道想入中宫?”皇后反问,“你想要的不是入主中宫,是做九重天阙上的女君女帝!为此你作得柔弱模样,骗过皇帝,骗得他至今还认为你是那个美若天仙的无依孤女。若当真让你进了宫,待你诞下孩子,要不了几年,皇帝便该自然‘病逝’,你连那珠帘都不会挂,天下彻底改姓黎。” “你知道封承是什么人,他坐得稳这龙庭吗!他配吗!”黎婕言辞激烈起来,眉间藏不住积年累月的不甘与愤怒。 “他不配,你便配吗?”相较起来,皇后温和得仿佛一汪月下静水,她轻声说,“不是封承,也可以是别的封家子孙,独独不能是你,你今日此番说法,不过是恨我挡了你的通天路。” 反观黎婕在蓝凌岛崛起的速度与狠辣劲儿,若让她把持帝王,伺机篡位,今时今日未必有姓纪之人一站之地。 黎婕深深望着皇后,半晌眉宇间淬毒般的狠意散尽,情绪淡下来:“瞧我,二十多年未曾有人与我谈及往事,谈起来便没了分寸。” 皇后微微颔首:“往事若是一谈便要动手,那还是不谈好。” 黎婕多年前便领教过这张嘴皮子,侧额,眼里精光隐约:“不谈要怎么?” 皇后正经地说:“依我们的交情,天牢中,坐北朝南的好刑房给你备一间,总是能做到的。” 黎婕眼里冷光乍现:“话不要放得太早。” 皇后眼没抬,在不住摇曳的光线中徒手扯下断弦:“你的战败是意料中事,我猜到你必定不会甘心,京城一行免不了,却没料到你来得这样急。” “我确实不甘心,”黎婕重重摩挲着匕首柄,“二十五年前不甘心,二十五年后,我这四十万人马,变作了你儿子的磨刀石,我也不甘心,这怎么办呢。” 皇后慢声道:“人呐,要学会认命。” 黎婕长眉一挑:“若是没有那阿悍尔的小丫头,北昭与阿悍尔局势未变,今时今日这一战,谁赢谁输还不一定。” 皇后浅笑摇头:“我若是你,便不会去打那小姑娘的主意。” “轰隆——” 司绒惊愕抬头,皎皎月光下,林地间的马车剧烈摇晃,紧跟着车帘一掀,从里一前一后地跳下来两个人。 她还未开口,手臂上一阵巨力传来,眼前一黑,司绒被摁着头埋在了封暄胸口,身后老树“啪”地一声响,似是箭矢入木,打起来的碎树皮溅了司绒一身。 好家伙,声东击西呢。 这京里哪儿来这么多刺客? 封暄一手摁着司绒的脑袋,九张弓一抬一旋,两支箭矢咔哒咔哒断成四五截跌落在地,九山率着为数不多的近卫,横刀护主。 司绒被两下摁得想吐,周遭的雪地正在被人飞快踏起,正往此处杀来的刺客至少还有百来人,树上挂着的马灯在夜色渐浓时就是最好的靶子。 “灭灯。”司绒闷在封暄胸口说。 天上月笼着地上松,松林冷寂,站在下风之处,可以闻到彻骨的寒意与经冬蛰伏的生机。 黑影在林间穿梭,封暄没有灭灯,带着她往林地间撤过去,先前在凫山河畔缠斗之人悉数围过来,形成了剑拔弩张的两方阵营。 司绒在移步时飞快地动着脑袋。 他们从渝州往京城赶,半道儿上设的重重关卡没有将黎婕拦下来,一路飞奔回京时当场目睹马车滚落下凫山河,司绒心都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,谁料封暄将马车车轮一打量,再从马匹飞撞马车的力道一推断,断言车上无人,紧跟着便拉着她往周旁树林里避,果然找到了皇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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