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家兄弟自开蒙便养在宫里,乃是颜夫人亲手教导,早把李唐由高祖李渊交班太宗李世民,再转至高宗李治的两次传承中,兄弟对垒,群臣党附的弊病掰开揉碎,讲了个清楚明白。 在恩师指点下,武崇训别的志向没立下,但辅佐明君,继往开来的志愿深入肺腑,譬如宗室能否领重兵、外戚参政如何设限、都护府税收是否上缴……武延基听都懒得听的话题,他琢磨得津津有味,日常与武三思参详,累有所得。 左近一尊敦厚的鎏金卧龟莲花纹五足银薰炉散出幽幽的白烟,武三思撑开衣袖扇了扇,带起一阵香风。 “那你呢?你看上没有啊?” 武崇训不理他挖的大坑,自顾自说下去。 “李四娘说的不错,国朝富庶,不差多养几个郡王县主,照我猜测,圣人很快就会给他们家提提衔儿,那也是好事。善待前朝遗孤,才是新主的仁善,譬如李唐取代杨隋,弘农杨氏入仕做官,佼佼者照样做宰相、尚公主,这便是李世民胸襟宽广。” 他顿一顿,语气中含着一丝含蓄的批评。 “到底是亲生的儿子孙子,圣人何必往死里作践?好造孽!” 这套话,前几日武三思才讲给武承嗣父子听过,连旁听的琴熏和骊珠也连连点头,可这会儿听武崇训说来,武三思却不屑地一笑,并不认同。 “自你大了,难得与阿耶促膝长谈。” 他指着对面的椅子,摆出一副不说透绝不放武崇训过关的架势。 “我辅佐你大伯多年,忙里忙外,吃力的很,他这个人,要面子又要里子,事情我办,好了他得功劳,坏了我背黑锅!譬如上回,江南道疏浚运河,苏州刺史贪墨了一点钱粮,我好心遮掩了,他便分六成于我,大家交个朋友。结果人家回苏州去了,你大伯听说,硬叫回来,也要分三成!那刺史才得一成,如何肯善罢甘休?竟厚着脸皮问我讨还。我呸!账上手脚是谁做的,干系是谁担的?” 武三思越说越生气,大吼一声。 “我豁出老脸与地官纠缠,全为便宜他?!” 武三思贪财,在州府便爱刮二尺浮油,所以圣人召他回京,当地百姓敲锣打鼓欢送。武崇训身为人子,深以为耻却无可奈何,后头自有郡王封地,便执意要造福乡里,果然得了老百姓许多真心实意的感谢。 听到武三思失算懊恼,他大感痛快,讥刺道。 “阿耶要徇私枉法,便是与小人为伍,难道还指望小人讲江湖道义?” 武崇训甩开大袖。 “大伯人才是平庸,不及阿耶操心费力,把国朝的军政、财税、吏治盘弄在手里,别的不说,一本细账烂熟于心。从前我也觉得大伯不堪为国之君主,可是这回见识了庐陵王人物做派,又觉得也无不可。试想,若非圣人斩断李唐龙脉,庐陵王的帝位不是稳当的很吗?就算一时动荡,还有骆宾王、徐敬业这等大才为他鸣冤。可见开国之君必须英明神武,守业之人嘛,是贤是愚倒不要紧。” “——轻飘飘地!” 武三思呵斥了声,气得手都抖了。 武崇训才要回嘴,猛地看见阿耶鬓角一大丛刺眼白发,顿时不忍再造次。 那副端凝文雅的神情,叫武三思又是喜欢,又是自悔把孩子养的太正直,太没有自私自利之野心,就冲这书呆子满腹的忠君爱国,他也得下一剂猛药。 “说我小人,你以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出身?” 武崇训长眉一挑,骄傲地回答。 “我的出身刻在明堂铜鼎之上,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,血脉延绵一千四百余年,代代簪缨!” “小兔崽子!” 武三思又气又笑,指着自己鼻子大声纠正,“你的出身是我!” “阿耶说的也是。” 武崇训心平气和。 “阿耶有雄心,也有手腕,无非是贪些钱粮。当年家里受圣人牵累,过了好几年苦日子,连我阿娘也是那时缺医少药才种下病根,早早离世,所以阿耶没钱就不安心,这些儿子都明白。幸而如今样样都顺了,圣人早一日立储,晚一日立储,反正总是我武周的锦绣江山。儿子劝阿耶,往后凡事看开些,明年迎娶琼枝姑姑进门,贤妻美妾的,受用着罢。” 难得愣头儿子说句软话,武三思感动,又有些好笑。 “实话告诉你罢,姬武后裔云云,皆是附会,实则武家低微卑贱,我曾祖父还算官身,做过隋朝的洛阳郡丞,可是隋末战乱不断,妻子为避战火,不得已远遁成都,家财散尽,故旧尽失,到我祖父成年时,唯以贩卖木材为生……” 武崇训全无防备,脑子里嗡地一声,差点儿没背过气去。 “你说什么?阿耶,说什么?” 武三思摆摆手,让他别再打断。 “我祖父,也就是你的曾祖,从蜀中出来,做脚商过了四十岁,才攒够钱,买了个隋朝鹰扬队的小官职衔,压根儿没当过一日差,更没入九品之流。试想,若非李渊父子起兵反隋,他哪有机会奉上全部家资,名列元谋十七功臣?哪有资格续弦弘农杨氏之女?他的女儿又怎能入宫为天子嫔妾?明堂供奉七代先主,实则武家发家才两代,圣人没动一刀一枪僭取天下,算什么开国之君?” 武崇训满腔热忱撞正墙头,整个人呆若木鸡。 武三思滔滔不绝讲下去。 “再比如《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》与《宝雨经》这两部经书,十余年来,春官刊印逾四千万册,抄本散布天下,自两京,至州府郡县,三百余座官寺,皆受命开凿摩崖弥勒佛龛,塑像动辄十丈之高,开坛讲解弥勒降世的神迹,烧油点灯百缸千缸。还有什么三岁稚子闻声止啼,八旬老朽手抄养生……” 武三思砰地一拍案。 “傻儿子!说圣人是弥勒转世,那是我与你大伯绞尽脑汁,编出来糊弄老百姓的鬼话,亏你是个读书人,也信了神佛之语?”
第11章 武崇训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。 《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》现世之时,他才刚刚开蒙,识字不足一百,就被颜夫人摁着背诵,多年来刻骨铭心,奉若圭臬,可总觉得哪里不对,万没想到内里有这样隐情。 想到《义疏》中有‘弥勒下生作女王,威伏天下’等语,正是君权神授的明证。时有高僧详解经意,说女皇乃是‘弥勒下生,作阎浮提主,唐氏合微,故则天革命称周’,由此才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武周代唐大业。 如果全套谶言皆是伪造,那……那岂不是女皇狼子野心,公然篡唐?! 他一时不能置信,颤颤反驳。 “《大云经》实则北凉君主迎请天竺高僧昙无谶翻译的《大方等无想经》,传世已有近三百年,《义疏》不过本朝重新注解,何来伪造之说?” “……你这书生!” 武三思眯起眼睛,沉稳的声音中分明带有一丝轻蔑。 “《大云经》中说,‘菩萨利生,形无定准,随机应物,故现女身也’,意即菩萨能化作万物万象,男也有,女也有,飞禽也有,走兽也有。为何高僧注解,只捉住‘女身’大加发挥,却瞧不见其他?如你所想,来日有飞禽开口能言,难道我等,也奉那畜生做天下共主吗?” 《大云经》武崇训无比熟悉,果然就有此句,也果然能做此解,他颠倒过来一想,明白了乃是自幼被人故意引导,才全然会错了意,顿时大为羞恼。 自诩读书读透了的人,竟从根底就上了当;一时又愤恨,上了阿耶的当还勉强说得过去,但大伯蠢笨草莽,一篇《李氏蒙求》无法完篇,竟也能操持这样瞒天过海的大买卖。 半晌他迟疑道,“这么说来,圣人得位确实不正……” “废话!” 武三思再再痛骂。 “当皇帝用得着光明正大?李渊夺了表弟杨广的天下,李世民夺了长兄李建成的天下,至于圣人,从儿孙手里硬抢又如何?今朝万人跪拜,四海宾服,才有武延基和你的花花日子过!” 武崇训无话可反驳,讷讷低头,成王败寇不是他信服的道理,却是他承认历朝历代兴衰的规律。 武三思乘胜追击,隔空点了点他的鼻尖。 “阿耶都是为了你好,男儿立足世间,靠的并非学问人品……” 武崇训眉头一扬,“难道靠会娶老婆?” “哈!” 武三思又气又笑又后怕,略一思忖,换出交心的口气。 “你这些眼高手低的念想,少年无知的主张,从前江山稳固,我懒得与你细论,但往后不同了……” “阿耶此言差矣,大伯糊涂,却并非昏庸,大哥更是向来肯听您的教导,有阿耶与我为他们匡正方向,我瞧武周的江山稳固的很。” “你……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这傻儿子还是懵懵懂懂,连武三思也无奈了。 “说多了惹你腻烦,阿耶今日只说一句,我已是望五十的人了,膝下三个儿子,大的死了,小的还小,唯有指望你——” 他语重心长地在武崇训肩膀上拍了拍,未再发挥,自袖中取出一卷书交到儿子手里,殷殷叮嘱。 “有空多读书,读史明志啊。” 这话武三思整天挂在嘴上,几乎成了梁王府家训。琴熏和骊珠耳濡目染,也以谈论前朝名人轶事为乐,武崇训更是自识字起,便把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三国志》等袖在怀中,时时翻阅。 他扫了眼,脱口道,“咦,这不是房玄龄修撰的《晋书》?” 武三思已背着手出了门。 “慢慢儿看,多看几遍。” 武崇训不明所以,顺手翻到折痕最重的那篇,赫然是《宣帝纪》,曹操对其子曹丕说,司马懿非人臣也,必干预汝家事。 武崇训愣了一瞬,脸色顿时又青又白。 再看窗外风雨长廊上,武三思步履矫健,袖底生风,哪像五十老翁? 他赌气一把扔了书。 ******* 寒冬腊月,天一黑就刮风,狂风卷着枯树枝子刷拉拉作响。 照理说枕园已近在眼前,却一丝儿光也没漏出来,周围远近楼阁早挂满合抱的大红灯笼,七色彩缎装饰着树木花草。 “李家四娘年纪还小,说话冒失些,难怪三郎生气。” 张峨眉自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宫灯,隔着水泊遥遥向北张望,边走边道。 流苏揉了揉冻僵的脸。 “是,上头还有两个姐姐,奴婢瞧公子没把她放在眼里。” 张嘴就冰冷的空气,咽下去肺腑生凉。 她边赔笑边羡慕地看着张峨眉,还是裘皮好,寒风中也能保持轻言细语,行走伴随着腰间玉饰的脆响。 张峨眉笑着摇头,“三郎目光如炬。” 两人走到中堂,门一开,热浪滚滚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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