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——啊!” 瑟瑟恍然大悟,胸中狂风震荡。 “女史是说,张娘子赶在凤阁下敕书前,便规避了么?” 司马银朱悠然点头。 “十一月五日大朝会上,御史初提此案,圣人叫再查访,次后两回大朝,左右肃政台各有建言,提出申斥商户、禁止涨价,没收碾场等法子。那时起,她的碾场便暂停经营,而城外四座碾场,城内新中桥上那座,皆趁机涨价。二十五日闭门开会,魏相特召六部尚书列席,独春官尚书……” 看了眼武崇训,“……因事未到,断不是他透露的。” 武崇训听她连武三思都加以甄别,又生气又说不出口。 “那日定下罚款规则,但未颁布,次日张峨眉率先降价,其余几家却不曾行动,直到二十八日,地官正正逮住新中桥那家,罚了六千余两。” 这一通飞流直下,说的两夫妻叹为观止。 瑟瑟由衷敬佩,“还是她快!” 武崇训素知张峨眉果决,已经信了三分,嘴上强道,“兴许地官有人吹风,未必是是凤阁、鸾台泄露。” 司马银朱抬了抬眼皮,笑他单纯。 “凤阁九品的主事七八个,不入流的令史、书令史、亭长又有三四十个,有心人筛网通拉一遍,总能找个漏子。” 武崇训直犯恶心,打从心眼儿里不愿相信朝臣尽皆短视贪婪之辈,竟单为依附张家,或是为银钱,便出卖朝廷机密。 尤其主事、令书、亭长等职,职级虽低,却很考验文史功底,眼界见识,常由太学出身者充任,或是科举选拔上来的寒门子,学识见解胜过羽林良多,实是千古名臣之预备,孰料竟至于此! 这里头又有读书人的互相比拼、暗暗欣赏,他们嘲笑他靠出身,靠婚姻,他非但不生气,反而更想凭才学挣出一番天地,尤其是挣得他们的尊重。 若是连他们也…… 那可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! 廊下静悄悄的,只有两只鹦哥儿斗嘴。 水晶帘滤出明暗的光浪,忽地被人搅动了,一个长腰身的丫鬟款款走来,是丹桂。 她照例在槛儿前脱了鞋,赤足进来上茶点。 “郡主忘了,宫里遇见那位陈娘子,嫁的就是曹中丞的小儿子曹少连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 瑟瑟疑惑,那次去陶光园并未携带宫人,回来也不曾提起。 丹桂笑而不答,只道。 “上回郡主问过陈娘子,颜夫人便上表,请求夺情起复陈侍郎,不日鸾台批出来,陈娘子送礼来贺郡主新婚,恰您往山寺看桂花去了。” 瑟瑟更加意外了,“是么?” 陈娘子来访,当先下拜帖,或是令相公登门告知,两件她都风雨不闻,以为还悬着。谁知颜夫人动作这般利落,女史口风又紧,竟全办完了。照陈家以为,便是颜夫人一党全从她手中调用,实则她是个提线的木偶。 “女史陪陈娘子闲话,讲起曹少连在郊社署做斋郎,女史说凤阁亭长还有缺额,照常制是要考试,但有太子小印,倘若他能过天官那关,便保他进凤阁。” 丹桂指向东边耳房。 “她千恩万谢地去了,那东西奴婢还没拆,说是一套水晶笔洗。” 瑟瑟听得不是滋味,沉了沉气,还是没忍住。 “——说与我又如何?连阿耶都知道了,独我不知。” 司马银朱知道她按捺不住此问。 挽起袖子,露出手腕上一截红绳,挂住个细巧的金纽子,翻开给她看。 “太子哪有功夫管这些闲事,这印他在宫里得了,转手便交给永泰郡主,郡主又给了奴婢,这两三个月,可派了不少用场呢。” “阿耶怎么……” 瑟瑟目光一凛,长睫微颤,连武崇训的面皮都有点发白。 拔擢六品以下官员的权力,对储君来说不算什么,落在内廷女官手上,尤其是颜夫人母女这般敢想敢做的人,就是一柄能砍能杀的利器。 瑟瑟不愿往坏处想,又不得不往坏处想。 亏得只是六品往下,若是往后阿耶登基为帝,把五品以上官员的任职也托给旁人,甚至把所有归属于皇帝的权力轻易委派,就别说到底是给谁了…… 试问天下间又有谁,能扛得住如此巨大权力的诱惑? 譬如她自己,若有这枚印章在手,早就去寻陈娘子卖人情了。 难怪阿耶能说出以天下赠岳父的胡话,也难怪圣人暴怒,撵他去房州眼不见心不烦,瑟瑟斟酌半天,胸口那团热火拱来拱去。 二姐倚重司马银朱,再三要求她听之信之,甚至说过,有朝一日二姐不在身边,司马银朱便是她绝处逢生之机。可阿耶懒散至此,司马银朱野心毕露,毫不掩饰,她掌控得住吗? 忽地想到二哥的婚事尚无着落,更是一阵忙慌,取中张峨眉自然令她扼腕激愤,万一竟是取中了司马银朱,那不就是第二个圣人么?! 武崇训倒没往李重润身上想,而是另有一番忧虑。 “太子不妥,国之重器,当分而藏之,彼此制衡,若非得一人掌握,亦须是人心所向的宰辅重臣。隋朝设政事堂于门下省,太宗增补御使大夫入政事堂,高宗增设六部尚书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皆为分治手段……不不!” 他立刻推翻了,激动地站起来。 “是圣人不妥,为令天下重视储君,搅乱选官流程,留下偌大漏洞。” 一番话掷地有声,如大耳刮子打在颜夫人母女脸上。 瑟瑟眼都直了,磕磕巴巴道。 “可是,张峨眉已经做到这一步,女史如此,也是为我打算啊。” 武崇训坚决说不是。 “女史如此,便是弄权,不然诸人诸事,她为何今日才说?” 这话太尖锐,直指司马银朱立心不良。 瑟瑟怕她难过,轻轻握了握她的手,却没想到她细长的眼睛流光闪烁,满满全是欣喜与赞同,不禁愣住了。 “提携青年进凤阁、鸾台,令他们抄录闭门会议的誊本,由奴婢逐日逐事建档,皆不曾请示。至于丹桂、杏蕊,正如朝议郎与主事,位置要紧,身份微末,一旦为他人利用,后患无穷。” 司马银朱一派坦然,“请问郡马,除此之外,奴婢还有何过错?” 瑟瑟惊诧不已,抬手指了过去。 “女史到底是何用意啊?” 司马银朱并不回答,反而示意武崇训继续,就见他修长的手指插进鬓发,用力揉着太阳穴,满面苦恼。 “女史架空太子与郡主,是为结党;圣人放手权力,不再约束朋党,是为失职;太子回避矛盾,是为庸懦……” 终于厘清了乱麻里的头绪,抬起眼,仿佛跟虚空里的什么人说话。 “如此局面,三五年后,必出权臣。”
第132章 “出权臣?郡马想得倒美!” 司马银朱幽幽冷笑。 “商之伊尹, 秦之赵高,汉之霍光、王莽,蜀之诸葛, 乃至本朝,太宗之长孙无忌,哪个不是一时豪杰, 智计与手段远超同僚?才能压制百官,万人之上。而郡马忧心忡忡,唯恐弄权揽政的……要么是外戚之女, 要么是内廷女官。” 她轻拍了下桌面,声调带着冰冷的嘲弄和揶揄。 “我们这些女人,争权何用?圣人行到暮年, 还得交还给儿子, 有她前车之鉴,我们的野心烟消云散。再说,内帷花样再多,不过是父子、兄弟、男女间的推拉。但朝堂之上,难道比这些?区区外戚女官, 螺蛳壳里翻道场,略有可能;但叫中枢臣服,譬如令魏相言听计从, 能吗?郡马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!” 连消带打,说得武崇训额上冒出冷汗,顾不得再瞧瑟瑟面色。 “眼下不能,但, 但,有朝一日……” “郡马想说什么?” 司马银朱的脊背挺得铁尺般笔直, 一股脑儿替他说下去。 “有朝一日,您辅佐郡主做了镇国公主,开府募官,乃至镇守一方,我们这些小女人,分了些许权力在手,不顾书生气节,玩弄内廷手腕,结党营私?” 武崇训的心头没来由地瑟缩了下,望向司马银朱的眼神颤颤发抖。 说的很是啊! 男人有忠有奸,女人若得机会站上舞台,也是一样,他单单因为面前捣鬼的是女人,就额外恐慌,实在不必。 “方才我一时激愤,出言不逊,实在不该,我受夫人教养长大,仰慕夫人的品性,对女史,更该信赖有加。” 说着整理衣袍,郑重揖手,“听女史一席话,如读十年书。” 司马银朱比手让他阐述,“还请郡马细论。” 武崇训朗朗道。 “女史不惜自污,以作比喻,是为提醒郡主与我,人心难测,连凤阁、鸾台都被人钻了空子,遑论他处?要助太子顺利登位,得瞧明白这些龌龊。” 司马银朱点头称善。 武崇训重走到瑟瑟身边,揽住她肩头喟然道。 “二则,丹桂、杏蕊在女史麾下,豆蔻是我自幼所用,自然可信,可郡主府新添的数百奴婢,来历却难说,张娘子行事如此,不可不防。” 他说的是真心话。 那点担心女官弄权的疑虑,掩盖在彼此同坐一条船的冠冕堂皇之下,听起来颇为动人。 瑟瑟仰头瞧他的表情,坦坦荡荡,仍如君子,便含蓄地问。 “女史说表哥想的倒美,是何意思?自来权臣误国,赵高、王莽翻覆朝堂。诸葛亮与长孙无忌虽得史家赞誉,却令幼主如鲠在喉。国朝倘若真出权臣,自是大祸,不说黎民百姓,单我阿耶便要受他的辖制,怎么叫想得美呢?” “主弱,臣才能强,赵高、王莽篡朝择主,故意择了庸懦之主,诸葛亮选无可选,无奈侍奉阿斗,长孙无忌被裙带牵绊,只能辅佐高宗,种下女主祸根。” 司马银朱带着无奈地表情耸了耸肩,话锋陡然一转。 “这便是所谓权臣之祸,可二位不妨想想,倘若没有他们强出头,辖制得满朝文武齐心侍奉庸主,国家又会沦为何等模样?” 这一问振聋发聩,夫妻俩都接不上话。 司马银朱语音顿挫,犹如舞台上敲鼓点,咚咚锵锵,终于到了要紧处, “若无司马懿弄权,曹魏便是两代而亡,只因有他徐徐图之,才有五十年江山,五代君主。” 这番结论下得斩钉截铁,不独瑟瑟,连武崇训都惊呆了。 司马懿两次抵挡住诸葛亮北伐,实是定鼎重臣,但亦是窃国巨盗,辜负曹家殷殷嘱托。 瑟瑟更是不寒而栗。 试想,李显如果遇上司马懿,定然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,就连二哥、二姐能否抵挡,也难料定。 司马银朱缓步走到窗下,再转身时,瑟瑟目光一晃,惊觉竟似颜夫人站在面前,那尖锐犀利的眼神,老兵宁死不退场的倔强,如出一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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