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劳民伤财,原不可取,用兵镇压,更是可一不可再。” 武崇训仔细审视了李显两眼,方正色道。 “臣预备起一道奏折……” 他没展开,就顿在这里,恭顺地垂着头,等一个示下。 李显夫妇的眼神在他身上交织,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,瑟瑟坐起来,轻软的帔子捏在指尖。 “盖三阳宫本来艰难,才住一趟就拆,老百姓更想不通,臣手里还有一道官寺之辩,亦是时议之热点,两件事一道上奏,定能推上大朝会。” 他这话模棱两可。 韦氏眸光闪烁,先往瑟瑟脸上看了一眼。 “三阳宫,连相爷都没劝住,由你来说,更不合适。” 武崇训沉着地清了清嗓子。 “狄相提请不再临幸三阳宫,臣提的是,拆宫毁庙,停建兴泰宫。” 瑟瑟心头一震,愕然看向武崇训。 石淙山上有座北周权臣宇文护留下的佛塔,武三思辟三阳宫时,围绕佛塔立了一座庙宇,叫云岩寺,规模虽小,经楼、法堂俱全,藏于行宫庇荫之下,百姓不可踏足,十分清净。 他话里有危险的暗示,李显摸不着头脑,韦氏已感到了威胁。 “拆宫毁庙,是宇文邕灭佛才干得出来的暴行,历来遭人诟病,况且圣人崇佛,举国以圣像为蓝本铸造弥勒佛像,你竟敢拆?” 韦氏慌乱痛斥。 “你这是故意与圣人过不去?!” 李显稍一设想便不寒而栗,瞠目指他问,“三阳宫是你阿耶修建,你要拆,问过他意思么?” 武崇训摇头说不曾。 哼,可见他也知道武三思不会同意,李显不快道。 “为人处世当谨慎谦恭的道理,谁家爷娘都谆谆教导,可惜你们听不进去,非得生养了孩儿,看着他在怀中软软无力,才知道在外头,自保便是爱护家人。不信你瞧那个拦了御驾的张说,自娶了娘子,再不曾管闲事了罢?” 提起张说,武崇训顿时目光灼灼,平时多稳重的人,忽地生动起来。 “张说任职东宫多时,不知殿下瞧他如何?” “寻常书生罢了,能如何?” 李显莫名其妙,指东面七层高楼,檐角上铜铃叮当。 “他爱看书,成日窝在藏书楼不动弹,年前我听说他娶了娘子,好意叫来问了两句,倒是个正经人,不卑不亢。怎么,你与他有来往?” 武崇训嗯了声。 “张说学问卓著,人又是根直肠子,除开石淙那回,还有好几次上书直言,臣拜读他的文章,很是钦佩。” “哈!” 李显摇头大笑,“三郎可真是个读书人,也罢,英雄惜英雄,既是你看重的人才,我予他些许便利也可。” “臣今日并非要替张说讨官做。” 李显的眉头聚拢起来,冷着脸,漠然看了他一眼。 武崇训道,“敢问殿下,认得张说的岳丈,元怀景么?” 李显陡然被扎了一阵,顿时炸了。 “好个张说?!” 他愤而拍案,一张油润的方面难得生动。 “那日我问他娘子,他只道是旧交介绍,寻常人家。” “他这话倒也不错——” 武崇训平铺直叙道。 “当年相王为帝时,元怀景做过通事舍人,后来退位,元怀景黯然出京,至今不过一县令,果然寻常人家。” 李显重重嗨了声,对这女婿刮目相看。 向来见他流云散淡,不问政事,背后这些人脉往来,倒是捋得明明白白。 看来他也清楚,朝廷法度严明,然东宫也好,王府也罢,关起门来,各有各的小算盘,只不过听他话里话外,竟是抱怨自己用人不明。 他并不生气,反而满怀兴致地品度着武崇训的神色。 “你们年轻人,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!” 李显便去看韦氏。 “娘子声口灵便,说给女婿听罢。” 相比往常疏离模样,他更喜欢女婿现下冠冕堂皇的姿态,什么官寺,什么张说,都是小事,女婿爱如何料理便如何料理,正如李仙蕙要提携颜家,要引女皇退位,他也随她闹去。 反正女皇心知肚明,主意不是他出的,事情他没本事做,固守东宫,无非是为儿女们张罗一方舞台。 李显再退一射之地,就令韦氏为难了。 李显与李旦的兄弟之争源远流长,三言两语哪讲的清? 元怀景二十出头崭露头角,诸王开府,他本在李显麾下,那时李显待他也不薄,可恨他一双眼睛吊的天高,以母丧为由辞官,直到李显出京,李旦登基,才傲然返京,投在李旦麾下,这便狠狠得罪了李显。 李显等半晌不见回音,转头奇问。 “娘子忘了么?” 便被韦氏一个白眼瞪住。 瑟瑟忙打岔,“什么鸡零狗碎的官儿,理他呢。” 武崇训略作斟酌,便直道。 “相王趁立储东风再度封王,立时召集旧部,分明要大展拳脚,反观太子殿下手中,却还空空如也。” 李显家三口齐齐一抖。 武崇训犀利的目光逐一扫过,俯身趴在地下。 “臣欲以拆宫毁庙之议做引,代殿下为民请命,博得美誉。” 直视李显,郑重而坦率,完全知道这打的是小人主意,不堪,却有效, “官寺僧尼人事,颁发度牒,登记名册,归春官祀部掌管。郊祭社稷,香料纸钱,金银法器,由太常寺、光禄寺、鸿胪寺调配,原是四方权责清晰,如今却统归控鹤府管辖……” 瑟瑟期待的眼神闪了两闪,长出一口气。 “如果表哥举太子之名铲除官寺弊病,不单能把手插进四个衙门,还能干预地方,为阿耶埋一步好棋。” 武崇训把手一比,脸上高深莫测的样子。 “郡主所言甚是。” 韦氏提着的劲儿松弛下来。 这女婿是可造之材,李家命好,竟有三条活龙。 恰宫人回来,红漆提篮装了体己,她便拿起来交代,左不过金石字画,古董玩器,说是给瑟瑟,其实都是投武崇训的喜好,直说到药材。 “不是非叫你吃,这变天的季节,早起腰身发软,就熬一碗,温热补血。” 武崇训诧然,瑟瑟一看不对,站起来撒娇。 “阿娘!这些枝枝节节的小事,男人不懂,一句半句,全想歪了!” 李显轰然大笑,指武崇训挪到西间梢头的熏笼边上,黄门没跟上,分明是有话要说,武崇训在下首落座,换出请示的口气。 “殿下,方才臣一时忘情,不该在家里议国事,改日左春坊……” 李显慢悠悠截断。 “你并非东宫属官,即便左春坊议政,你也不能参与。” 武崇训听出他话里锋芒,方才那一番投石问路,还真问出来了。 “古往今来的昏君,任人唯亲,尤重外戚,明君则广开选官之路,圣人登基不足十年,已将李唐旧臣扫荡干净,提携起大江南北许多无名子弟。” 李显抖了抖衣袍的下摆,并不看他,武崇训心底却有惊涛骇浪。 满以为太子任人摆布,所以前有受张易之安排,去修义坊当街大哭,又去狄仁杰军中安抚哗变,后有司马银朱借印施恩,但听这番话便知道,他未必没有主张,甚至可能很固执,从前不说,不过是时机未到。 “但我与女婿交个实底,我有四儿三女,儿女并重,往后这七支,便是我的根底,或娘子寻回韦家子侄,亦可执权柄,总之我之朝堂,唯有李武韦三姓。” 这话真不寻常。 武崇训来不及谢恩,先担忧起来。 “这,恐怕会寒了天下人的心……” 李显愣了下,没想到这孩子天性仁厚,偌大一个鱼饵垂在面前,不说一口吞了,倒担忧旁人,遂偏了偏身子,看着他凉凉而笑。 “那以你所见,要如何不让天下人寒心呢?” 武崇训言辞诚恳,毫无避讳。 “倘若殿下是从高宗手中继位,如此并无不妥,可小姓官员已成势力,更不乏魏侍郎,张侍郎、唐将军等高官,相较三姓,他们更乐见寒门崛起。” 但李显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感受,沉下脸道。 “本就是圣人违背惯例,我不过拨乱反正,我来问你,‘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’,做何解?” 武崇训不敢怠慢,整肃了衣裳才作答。 “此句乃荀子《天论篇》开端,振聋发聩,历代人主皆在心中默念,人主之于世间万物,是否并不如自己想见那样重要?否则,英明如三皇五帝,暴虐如桀纣,居帝位皆短短数载,应时而生,应时而亡,有何分别?” “心底默念……呵,颜夫人就是这么教导你的?” 李显托着茶盏悠悠一笑。 “圣人点她为尔等开蒙,可没安好心呐——” 武崇训脱口问。 “那敢问殿下的蒙师,是如何讲解呢?” “你亲见两姓帝王,几任储君,还想不穿?” 李显还是那般微微笑着,目光掠过武崇训,穿透宫墙,看到九州池深处。 “你说圣人为君十载,曾在心底念过一回天行有常么?我倒是常常默念,念的是世事自有规律,谁坐在皇位上,怎样扳挣,行出多少常理之外的怪事,也是白费力气,竹篮打水一场空。”
第134章 “你长在圣人治下, 耳濡目染,以为她那一套便是天公地道,世上最英明的政纲。但其实杨隋、李唐两朝皆是世族共治, 前有崔卢李郑王,后有韦武李杨,彼此联络有亲, 代代筛选,照样能得累累名臣猛将,照样有贞观之治。” 李显昂然瞥了武崇训一眼。 “反是圣人, 女主登基,不得世族支持,才不得已提拔小姓。要说寒心, 这十来年, 李家、韦家不寒心么?再过几年,武家、杨家不寒心么?” 想起石淙山上那一幕,武崇训忍耻与众多词臣同列,李显便义愤填膺。 “还是你自认,为官做宰, 尚不如巴结讨好的词臣?不如宋之问、阎朝隐?十年之后,情愿见他们指点江山?” 武崇训也觉羞耻,微微侧了侧眼。 李显鼓励他, 又授予尚方宝剑。 “可我听你那主意甚好!三郎啊,我只有两个女婿,你大哥什么脾性?太平犬做得,乱世人做不得。如今这局面, 我可不敢叫他蹚浑水,别刚躲过铡刀, 又把脖子递上去。” 武崇训一怔,稍微细想,便骤然紧张。 太孙不可公然涉事,李显排斥庶子,武延基绝难使用,选无可选,两姓唯有他一人能埋在水底合入潜流! 这便是权臣的路子,与储君犄角相对,共生相伴。 他侧身顿首,“臣替武家满门,感谢太子恩德!” 李显摆摆手,两度登顶的人,是比旁人都从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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