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是我自夸,我虽平庸,总强过魏王肆意无忌,我家重润更比你大哥强得多了。你侍奉我,侍奉他,当比在魏王父子手里做摄政王好些,你放心——我很大方,必不以驸马身份限制你,中书门下加亲王爵,也无不可。” 想起往事叹息。 “哎,那时我想加盛誉于岳父,反害了他老人家性命。” 武崇训百感交集,看着李显目光复杂。 他有自知之明,所以当初便想拱手交给岳父,现下又要尽数托付女婿。 可女皇虽然喜欢他,也在多年前就属意他辅佐武承嗣父子,但倘若得知李显又是这个打算,失望气恼之余,恐怕会对他起杀心。 “外人以为李家人恨武家,我那双弟妹大约是恨毒了,可我与你们两府,与两位将军,又有何仇怨?梁王,助我于微时,你——” 他说的感慨,笑拍武崇训膝头。 “你替我压下武家,亦是定鼎之功。放手干罢!我这个人,有恩必报。” 生怕他会错了意,赶紧补充。 “韦武杨三家的恩,我必报,至于什么张家王家的,哼,他们不配。” 武崇训连道不敢,李显越瞧他越喜欢,推心置腹道。 “李家宗室,若非圣人屠戮,三五代下来,繁衍当有千余,杨家子息两三千不止,唯武家发迹才两代,相形见绌,尔等五兄弟,正该努力加餐饭。” 武崇训一时错愕。 治国之道,于李显而言,就只有敦促姻亲生育而已! 他胸口沉沉的发闷。 甚至有些怀念满肚子坏水的大伯武承嗣了,就连他,都知道女皇的统治堪称文成武就,继任者只要修修补补,就能事半功倍。 这李显,口口声声不恨女皇,可是他同样不看、不懂、不欣赏她,满脑子想着推翻武周成例,抹去她执政的痕迹,就像她从来没来过…… 但李显终究说对了一句话。 他长在女皇耳濡目染之下,认可她,想延续她,正如对颜夫人的孺慕之情和对阿娘的幽思怀念。这二十五年短暂人生,是睿智的女人滋养他、引领他,他不反感女主,甚至不反感女性填充朝堂的任何角落,也所以从一开始,他就不取笑瑟瑟幼稚的野心。 “况且,主弱必然臣强——” 李显斟酌再三,终于向他交了底。 原来一切的考量由此而来,“只有提携至亲,才能避免出权臣呐。” 昏头昏脑被瑟瑟扯出殿外,鸟鸣啾啾,叫人烦躁。 武崇训终于明白,司马银朱为何赶在三朝回门前讲那番重话。 想来在枕园她就瞧出来了,李显任人唯亲,且只信任血亲,但这种信任会培养出比权臣更可怕的怪兽。 于他的朝堂而言,出权臣,确实是个相对好的局面。 瑟瑟拿帕子轻扫阑干上的浮灰,倚着美人靠坐下。 一枝桃花绕过大红廊柱伸出来,在她裙边投下婉丽的影迹,武崇训就是从那道影子才发现,枝头站着只长尾巴的喜鹊,他不说,瑟瑟也不知道。 他长长叹气,不知从何说起,反是瑟瑟来拉他。 “我知道你愁什么,我阿耶——” 她飞快地说,很有些自惭。 “强不起来,阿娘的心气儿也磨光了。” 她说的认真,武崇训怔怔地。 以为交情还没到这地步,婚是结了,但她心底藏着她的盘算,兴许一辈子不会和盘托出,那他也都可以容忍。 瑟瑟挽回颜面一般强调,“可我二哥一定是明君!” “太孙实是龙凤之姿。” 武崇训忙应和。 “可是等太孙继位,总要三四十年后了。” 见瑟瑟刮刀子似的瞪他,笑着改口,“错了错了,百年之后。” 两口子牵着手走去后头望李仙蕙,果然并无大碍。 武延基巴巴儿地叫晴柳磨□□皮,惹得李真真叉腰骂他,小姨子和姐夫吵架最没开交,说不了两句便歪了槽,李真真嘴皮子虽利索,扛不住武延基闲篇儿,气得跺脚挽袖。 瑟瑟原要出手震吓,瞧李仙蕙倚着床柱子,看他们像看猫儿狗儿打架,便不管了,与武崇训坐车回去,一路牵着手。 瑟瑟道,“女史明里是说张娘子下钉子,暗里,兴许是说四叔,总之东宫这上上下下,几头的人马都混进来了,我得提着些阿娘。” 细数数还真是有好几头。 武崇训发笑。 储君与外戚抬杠就罢了,奇就奇在,与弟妹也是疙疙瘩瘩,细想这局面竟还真不如武家,两府至少表面上一条心。 武崇训掩上车窗。 “上回四郎抱怨东宫无差可办,闲得敲钟,司议郎和学士斗嘴打起来了。” 瑟瑟大惊。 “不是说韦安石很有本事么,连几个杂官都约束不住?” 武崇训舔着唇不语。 瑟瑟是聪明人,尤其人情世故,很能见微知著,唯独回回涉及到李显,便像个瞎子,瞧不出问题的关键。 瑟瑟越发要问个究竟。 车里地方有限,只贴壁打了两张长凳相对,四个脚固定在地板上,两人原本对坐,被她扭在身上歪缠,一时又摁住了。 武崇训先摇头,又嘀咕,“你瞧四郎比老六如何?” 瑟瑟忙正了脸色。 “表哥又来!” 武崇训坚持要问,她不得已道。 “四表哥那时搬进梁王府,二姐怕他难过,特去寻他,撞见北市做买卖的老娘要账,朝辞、清辉不在,没人周全,他怕人告给阿翁,竟叫二姐付嫖资。” 这事儿武崇训头回听说,皱眉道。 “我就怕他带累崇烈不学好!果然。” “表哥别动气!” 瑟瑟把他胳膊抱在怀里。 “我倒不是说他不该去烟花地消磨,是说他笨的来,房里身上,那么些金银摆设,哪样不是银钱,折变了少说三五百两银,作甚么问女眷讨要?没皮没脸,事情来了担不住。” 论到坑蒙拐骗的智慧,武延寿是差得远。 武崇训又问,“那老六呢?” “六叔么,” 瑟瑟才说了半句,武崇训眉毛就是一挑。 她莫名其妙,“我还没说呢。” 武崇训简直无奈了,摆摆手让她继续。 瑟瑟字斟句酌。 “六叔是古怪些,可是肯担大义,譬如和亲,倘若是大表哥或四表哥,定要进宫哭爹喊娘,求圣人收回成命,可是六叔没推没赖。” 武崇训嗯了声,语气还算正常。 “四郎不及老六多矣,可就连他,在东宫混了些时,也长进了,想换衙门,良禽择木而栖,太子撒手,权柄全在永泰郡主手上,所以谁当左庶子什么相干?韦安石已是被架空了。” 瑟瑟恍然大悟,二姐真行,悄没声儿的,行如此大事。 “男人对这些最看重,尤其四郎,自以为脂粉堆里的英雄,不愿臣服在女主之下,况且永泰郡主一时代理,往后难说如何。” 瑟瑟一听恼了,什么阿物儿?还轮得上他挑剔二姐好坏,那时要不是武崇训开口,谁理他?反纵得他挑三拣四。 武崇训反过来安慰她。 “他不过是个纨绔,搁在东宫,太子还要替他填坑,所以由着他去罢,亲戚之间,能帮的帮一把,帮不上也只有算了。” 冠冕堂皇,是替李家撇清的意思。 瑟瑟很听得进,反正阿耶并无机密防人,来去不过家长里短的小九九,就连张说,既扑错了对象,也不必放在心上,越想越往深里去,皱着眉,目光发直,没留意武崇训侧头去望窗外的风景。 “表哥想什么?” 好一会儿她问,武崇训转过头,云淡风轻地笑了笑。 “我在想,为何郡主称呼旁人,都是表哥、大表哥,唯独对老六,是正正经经叫他小叔? 牵三挂四,夹缠不清,瑟瑟眼皮子一翻,大声耍赖。 “反正都赖你!叫你大伯少生两个,什么事也没有。” “这又奇了,我大伯生一个,你招惹一个,生三个,你招惹三个——” 乜着她道。 “四郎虽不及他标致,却挺拔干净……” 瑟瑟没好气,“他干净?世上的嫖客都冤死了。” 武崇训瞪她一眼,想她怎不反驳武延秀标致,责难的气势便大打折扣。 瑟瑟嗤的一笑,早看穿了,刮着脸揶揄他。 “别说李武两家,便是整个神都,恐怕也只有我比他标致罢?那突厥公主得了他,做梦都要笑醒了。” 一面说,一面拍他的肩膀,右手比出去指点江山。 “你说那个默啜,见了他这般标致,会不会贪求宗女做侧妃?那叫谁去?能与他比肩,只有我了。” 武崇训拂开她手正色道。 “他求什么便给什么,国朝威严何在?” 瑟瑟忍俊不禁,频频点头,“表哥说的很是。” 打打闹闹回了郡主府,二门上丹桂来迎,瑟瑟见了便问,“女史呢?” “才宫里召,刚走。” “又走?这哪算我府里长史,仍旧当得九州池的差。” 瑟瑟不大高兴,问武崇训。 “夫人手底下一个得用的都没有么?” 女官一个萝卜一个坑,别说司马银朱六品出缺,连丹桂几个还未填补。 丹桂道,“早起女史留下几样功课,叫下晌回来弄。” “回回走,也不说几日放回来。” 于是郡主读书,照例请郡马回避,丹桂替她脱了鹤氅,前呼后拥去花厅。 武崇训看着她们背影,摸了摸后脑勺。 郡主府里他亦有个自在天地,在中轴线以东,也请了相公师爷群聚议事。 他踱步院中,便见一人红衣金冠,两手交握着仰天长叹。
第135章 东宫难免眼睛耳朵, 但郡主府被司马银朱筛了一遍又一遍,可保干净。 武崇训心思略松,沉吟着缓步上前, 低低唤了声。 “阿耶——” 朝辞提灯侍立左右,巴掌大的光圈,拢住武三思黝黑的鸟皮靴。 见他回来, 朝辞忙禀告道。 “郎主等了整个下午,公子快进去罢。” 武三思觑着他不语,武崇训不得已道。 “请阿耶进屋。” 郡主府格局遵从规制, 唯独这座正院仿照枕园,只在二门内添了一条狭长而弯曲回环的步道,乃是瑟瑟别有心肠, 进屋前要穿行□□, 遍采芬芳。 朝辞在前引着武三思,瞧他提袍的动作分明蕴含不满。 不能怪郎主生气,武崇训尚主三个月,屡次过家门而不入,只挑武三思前往长安公干的日子才回家, 中间朝会,武三思自在前排,武崇训混在四、五品队伍里毫不起眼, 散朝时腿脚快些,竟从未被逮到过。 屈指算算,父子俩已经许久不曾对面说话了。
言情小说网:www.bgnovel.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!记得收藏并分享哦!
211 首页 上一页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下一页 尾页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