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王爷您瞧——” 朝辞再再躬身请安,软着声气儿介绍。 “这小径两侧, 种的都是公子最喜欢的橙花,四季常开不断, 结了果子又打苞,那香气最是清爽,叶子切碎了拌果子也香,妙得很呢。” 武三思点了点头,默默迈过二道门。 脚下鹅卵石的小径分出两条岔道,一条通向正房,一条通向厢房,瑟瑟住的自然是正房,已点了灯,窗纸上高低几个剪影,似在打拂尘,理香灰,门外两个站班的侍女,见来人红衣昂然,都不认得,也不知当不当打帘子。 至于厢房,乌漆嘛黑,清锅冷灶,分明无人值守。 可是朝辞脚下麻溜地一拐,就领武三思往厢房去了,那边丫头还算识数,一个进屋禀告,另一个奔来打帘,抢进去掌灯、熏香。 武三思站住脚,由着他们忙乱。 豆蔻在那屋听说,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,身后七八个丫头一字排开,各个趋身下去。 “王爷来了!” 豆蔻久未见郎主,又惊又喜,呀了声,慌着指派。 “快快!提热水来,泡茶!咱们王爷独爱一味雀舌,两分茶叶刚好,别泡浓了。香糖果子撤下去,荔枝膏、梅子姜、橙元,拼个攒碟儿来。” 脆生生的小嗓子支使得满屋人头来去,她搀着武三思坐了上首主位。 “郡主不知道王爷要来,拘在外头读书,说饭在那头吃,厨下只预备了八样小菜,奴婢这就叫他们添些——” 兴兴头头道,“难得王爷来,今儿加个葱泼兔,再加个鹅鸭排蒸。” 样样安顿好了便垂首告退。 “瞧王爷乏累,就让朝辞伺候罢,旁的高声唤就是,奴婢就在廊下。” 这是梁王府的老规矩,武三思不爱用侍女,跟前只留嬷嬷、小厮。 屋里安静下来,连院子里都空落落的,墙根几盏孤灯在风里闪烁。 武崇训还站在廊下不动。 朝辞小心翼翼解了斗篷,露出底下腰身,他这才迈进门槛拱手作揖。 “阿耶的身子可还好?” “不敢劳动郡马!” 座上的武三思低垂双目,托着茶盏一哼,开门见山。 “你上表,说裴怀古身份不显,做使团正使,辱没了默啜,又说阎知微系出名门,若以他为大将军,加突厥正使,才能得默啜正眼相看。” 武崇训嗯了声,坦然承认。 “阿耶不赞同么?还是气恼?儿子指六部中唯有春官侍郎空悬,建议先拔擢阎知微做侍郎,再行出使,给足默啜面子,只不过占了您手里的香饽饽。” 武三思乜他一眼,语带讥讽。 “原来郡马纵横裨益,还顾虑得罪我么?” “那是自然!我受阿耶生养大恩,纵然事事以国事为先,也不可能丝毫不考虑阿耶的处境。请阿耶放心,待使团顺利返京,各人论功行赏,阎知微必然另有高就,所以这侍郎的位置,还是阿耶掌中之物。” 武崇训打个哈哈,转身吩咐朝辞。 “你去催催厨房。” “好好好!” 武三思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,细辨,是又惊又喜。 “我花了那么多钱,打点了那么多人,自以为手眼通天,没想到竟被你逮住个缝子。我问你,你是要拿你妹妹的终身与我赌气?” 袖子里掏出一卷尺把长的卷轴,明黄缎带绑着,分明奏疏。 短短不过一年时光,因着瑟瑟连番打磨,武崇训那张锋芒尽藏的面孔上,竟泄露出丝丝狠辣。 当初武三思便为这主意拍案叫绝。 要说武崇训是块顽石,瑟瑟便是琢玉的工匠,她一时半刻上不得台,唯有令武崇训阵前出战,扫清障碍。 “阿耶从何说起?我出这个主意,也是给他阎家添彩儿!” 武崇训笑了笑。 “阎家世代簪缨,祖上是六镇出来的武将,北魏、北周皆是重臣。阎立本、阎立德兄弟更是大画家、大建筑师。阎立本当初提拔狄相,至今子孙是狄夫人座上嘉宾,《历代帝王图》、《太宗步辇图》、《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相》出自他手,阎立德修峻昭陵,可称千秋之功。” 他接过卷轴摩挲了下,似对奏疏中的提议大感满意。 “这样人家儿,有意向琴熏求亲,别说阿耶,连我都与有荣焉。” 武三思一哂。 这东西学坏了,嘴上说得好听,不过是与他作对罢了。 “你别跟我装糊涂,阎氏兄弟自然是好的,可那盛名已在五十年前,如今他家的子孙不争气,在朝堂上可有可无,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!” “哪能人人与先祖相提并论。” 武崇训颔首,脸上浮起一点笑意,仰面看着武三思。 “便是咱们武家,不也……嘿嘿!” 讽喻之意溢于言表,既骂武承嗣,又骂武三思。 “阎知微本人尚无寸功,区区右卫郎将,做您的亲家,实不匹配,所以我想使他走趟远道儿,回来提拔两级,不就门当户对了吗?” ——还在跟他打马虎眼儿! 武三思搁在膝头的双手握起了拳头,武崇训只做看不见。 “还是……阿耶压根儿就没瞧上阎知微?” 武崇训露出不解的神情来,大惊小怪地追问。 “我们琴熏何等身份?自是昂着头挑女婿,阎家不满意,婉拒了便是,为何又收下见面礼?哎呀,难道是贪求阎立本的墨宝价值千金?可为这点小利,却吃了大亏!如今阎夫人与王妃常来常往,阎公子又邀约琴熏出城游玩。” 他一径儿置身事外,阴阳怪气,说的武三思气恼不已,重重哼了声。 武崇训便道。 “小儿女心中有些想头,琴熏年纪小,脾气却不小,万一看中了阎公子,再说婚事不成,恐怕要闹起来。” “我便知道你不笨,乃是故意的!你知不知道——” 武三思深深吸口气,出声已近破口大骂。 “使团此行凶多吉少?!阎知微去了,未必有命回来,但凡出点子纰漏,便要抛尸塞外,祸延子孙!” 武崇训眉头一皱,恨他虚张声势。 “到那时,阎公子连坐,你妹妹又该如何?悔婚不嫁,便是拈高枝儿不顾道义。嫁他,便要陪他倒霉。还是,你我豁出脸面,去圣人面前保住阎家?” 武三思气咻咻地,质问扑面而来,但武崇训丝毫不为所动,只微微回头。 他已习惯了金冠红衣,僧衣素袍久不上身,前后平金复绣,肩膀上丝丝金线缠绕,在灯火中折射出泠泠的火光,闻言牵了牵嘴角。 “老六,是我武家的子孙。” 他倒维护他? 武三思一时窒了口,腹中不断大骂。 “两国永结姻亲之好,乃是祈望和平,老六此去,未必注定死局,但阿耶公报私仇,就是不行。” 武三思瞪着儿子简直无语。 良久转圜道。 “这道奏疏,御前已是议了一遍,圣人有意推上朝会,原定了明日,是府监悄悄告诉我,好说歹说,才人才肯宽纵一晚,你听我的,添改几个字。” 这帮人,又要勾结,又要窝里反,你防着我,我防着你,竟是人人都有个小九九,阿耶与他们为伍,早晚要受其害。 梁王府的名声坏,原没什么。 女主登基惊世骇俗,她的娘家亲眷,还能有什么好人? 历代党争不过如此,胜利者抹黑手下败将,武家输了就是输了,并不是输给李家,而是输给女主登基这件怪事。 他不在乎阿耶甚至自己被后人如何评说。 左不过是苏安恒那套,但他不能把脚践踏在别人身上,眼睁睁看他人因己受苦,想起武延秀此去的苦闷委屈,他心里愧疚,耳根子都烫起来。 “儿子是为您积德。” 武崇训心平气和地说。 展了展前襟,在武三思对面坐下。 “您背地里下刀子,送老六进狼窝,我便要保他回来。” 正色请托。 “请阿耶看在阎公子面上,助我一臂之力,召使团回来!” ——这傻儿子,想的太简单! 与人对阵,三言两语掀开底牌,往下还有什么招数可使? “晚啦!” 武三思嗤地笑出了声。 “你就算不改,朝会上百官群议,众口纷纭,也难成结论。尤其是,谁敢在这时候,直说阎知微去了,是送羊入虎口,白白多填一条人命?那岂不是骂圣人拍板的和亲之议,乃是大错特错?” 他调过视线来在武崇训身上下打量。 “朝臣们的推诿奸猾,事不关己,经过这回,你便能看清了,嘿嘿,你以为只有我断定老六必死无疑么?” 武崇训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一时倒愣住了,片刻轻声道。 “我不信。” “我来给你指条明路,你要想借力打力,太子、相王、太平公主,都不会替个不相干的小子出声,唯有郡主,对他或有几分怜惜……” 武三思复又一笑,这回是胸有成竹。 “但你,肯不肯向郡主求援呢?” 何谓怜惜,只是情未萌发的遮掩罢了。 武崇训心知肚明。 全赖武三思巧组牌局,凑齐天时地利人和,才推动瑟瑟投入他的怀抱,倘若当初易地而处,换武延秀是魏王嫡长,他未必胜得过。 抬手紧了紧领扣,拒阿耶于千里之外。 “小儿女闺中话事,不劳阿耶过问。” “你当圣人是什么人?” 武三思忍不住提醒他,沟壑纵横的老脸在灯影下面目全非。 “圣意已定,岂会留下置喙余地?提拔阎知微,春官过一道,天官选人,又过一道,流程落地足要月余,那时使团已进王庭,换不换使节有何分别?” 武崇训眼角一抽,手扶住椅背狠狠捏紧。 武三思饶有兴味地在他脸上来回刮了刮,才揭开谜底。 “实话告诉你罢——今早你在太子膝下尽孝时,阎知微,还有几十车新补的嫁妆,已然打马出发,至于天官的行文、诏书,大朝会通议的结论,不过是走个过场,慢慢儿补。” “——什,么?” 烛光斜斜打在武崇训身上,把他昂然的身影拉得稀薄。 武崇训刚刚在李显面前积攒起的进击之决心,转眼就被阿耶砍缺个角儿。 他懊恼从前旁听朝会,用心不够专注,远不如阿耶老谋深算,竟当真以为朝会结论能凌驾在圣意之上,胆敢把花活儿耍到御前,还指望撤回来。 “阎公子身家太丰厚,头先送草帖子来,我尚未签,就取回去了,说数目字不对,要添,如此武阎两家根本无涉。至于琴熏,年纪还小,满世界郎君任她挑去,哭就哭一回罢。” 武崇训不置信地转回眼来。 这才明白,阿耶今日登堂入室,兴师问罪,不过是故作姿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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