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稍微挪动了下身子,尽量严肃地望住她。 “天家父母子女,原是同场竞技。” 果然,瑟瑟挑起一道眉毛,眼里迸射出惊艳的光,他想他这回可能成了。 于是他又笑了笑,把话说的再明白些。 “圣人如此,往后太子殿下继位,多半萧规曹随……” 觑了觑她眼色,不偏不倚地建议,“郡主意欲何为,亦当早做安排。” “对!” 瑟瑟如释重负,激动地疾步走来握住他手。 满腔抱负,在司马银朱跟前不能尽吐,怕被她催逼着与二哥争抢,在武崇训面前,却可以直言不讳。 她认真道,“我想在二哥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。” “郡主是想学太平公主么?” 武崇训心思微沉,想她竟这样耐得住性子,还在兜圈子。 不过读书就是这点好,见多识广,比人沉得住气,瑟瑟天性奔放莽撞,叫她嘴里含住这惊天动地的主意一声不吭,定然憋得够呛。 武崇训只当拿根草稞子,在牛羊耳朵儿眼里挠拨,细细地盘问道。 “郡主笼络住青年士子,送他们入部?可公主施为多年,做他们的资助者、保护人,到末了他们振翅高飞,却与公主斩断关系。” ——又来! 瑟瑟尴尬地侧开脸,想起他说他们就想揩她油的话。 他们围绕公主大献殷勤,隐然结党,但要说有什么宏图大业,又不像,经公主之手提携起的四五品高官已然累累,却没一个在朝堂上为她摇旗呐喊。 “不是那样若即若离,是像阿翁,同朝为官,争夺功劳,他们贪财枉法,我便弹劾检举,他们自恃清流,我便拉帮结派。” 武崇训愕了下,这才发现长期以来,整个儿地把她理解错了。 那双眼睛还在探究地打量他,等他表态,但他从没预想到这个局面,临门一脚,瑟瑟竟会往回缩。 “——郡主待太孙心意之诚,竟至于此?” 武崇训简直刮目相看了。 瑟瑟不是推推让让的女孩子,她舍得出自个儿,还很擅长与小人周旋。 宋之问那张要紧名单,就是被她三言两语诈出来的,还有韦团儿,盘亘九州池多年,连他阿耶武三思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,攀交琼枝,瑟瑟一来,便把她收在麾下。 就连他自己…… 武崇训不太愿意面对这个事实。 但又不得不承认,他对瑟瑟的好感源于她故意的误导,在她眼里,他和宋之问等人差不多,都是能过河的桥。 可男人就喜欢处于这种可有可无的危险境地。 被人心不在焉地挑拣扒拉,高兴了拽到怀里,攘攘后脑勺,不高兴了推开,他就掏心掏肺地贴上来了。 武崇训目光胶着,在一片柔软的暮色中大送秋波。 可惜这俏眉眼尽做给瞎子看了。 瑟瑟爬上榻,抱着被子翻个身,双手交叉着垫在头底下。 “二哥有雄心胆魄,又有雷霆手段,比我更适合代表李唐的荣耀。” 武崇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她不是突发奇想,这主意肯定已经与司马银朱乃至李仙蕙讨论过多次,想得很清楚,才能这样娓娓道来。 “女帝只有一人,未必传位于皇女,皇女又未必传位于皇外孙女,但女官有百人千人。譬如女史外放州府,能掌一方黎民生死。张峨眉入六部,凤阁、鸾台定然趋之若鹜。又譬如琴娘入太学为师……制度一改,风气便改,三五十年后大家认清,女官有好有坏,正如皇帝有好有坏,那再出女帝又有何不可?” 武崇训过于震惊,直挺挺说不出话。 一时以为从前把她看得太高,其实她屈居李仙蕙与李重润之下,并无登基野心,一时又恍然大悟,竟是把她看得低了,她心里没有个人君臣之别,反而着眼天下九州,要彻底改变国朝选官的逻辑……不,国朝次后,她要的是彻底改变女性在制度中的位置。 “我想做第一个上朝的女官,换女史或是张峨眉来,二哥难免犹疑,换做是我,他会同意的。。” 瑟瑟目光清冽,像道飞流注入深潭。 “我没有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,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,二姐能嫁别人,但嫁大表哥最开心,我就不同了,你总拿我当小女人教导,怕我为情爱上人的当,我怎么百般解释,你都不信——可我不是那样的人。” 武崇训才焐热的胸怀,冰冷地要碎了。 进进退退,藤蔓缠绕,到了这一步,竟还是换来一句没有情爱。 “你……你到底怎么回事!” 武崇训忍不住挺身怒斥,起势太猛,挣得背上伤口乍裂。 他疼的皱眉,手牢牢抓着瑟瑟不放,把她往怀里碾,眉眼揉进皮肉,所以瑟瑟也不知道他怒气冲冲,只觉他浑身热得发烫,熨在心口好舒服。 “表哥又担心上了?” 瑟瑟撑起来,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。 “闭嘴!” 武崇训一张脸油盐酱醋,变了几番,终于生硬道。 “郡主准我再歇五日?” 瑟瑟还是有些心疼,“我怕你身子骨熬不住。” 武崇训摇头,“不赶紧不成,待女子能束发上朝,郡主就用不上我了。” “哪有那么快?” 瑟瑟推他胸膛,却推不动。 武崇训道,“左卫未必能扳倒府监,不过束缚住他手脚,过后再去夏官。” “这主意与我一样!” 瑟瑟惊喜,自识得他来,从未这般话语投机。 “夏官最好,番邦蠢动,税赋、人口皆要支应边境,有功劳,是夏官指挥得当,输了便怪天官、地官支应不及,且姚崇长袖善舞,当派好差事给表哥。” 武崇训眼底又湿又热,春潮涌动样夺眶而出。 她样样算得分明,却看不出他不愿拿别人的血肉染红领袍……失望又痛快的泪水使劲往她衣领子上蹭。 “至于使团,已经来不及了。” 瑟瑟猛地把他推开,两人怒目相视。 这一瞬间,武崇训心中转过百般滋味,来不及细想,只觉热血涌动。 “阎知微的传书刚刚进了春官——” “怎么样?” 瑟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。 武崇训双臂紧紧环住,搂着她反转来压在身下。 似曾相识的姿势,新婚当晚便是这般,那时他满足快活,现在却有种奇异又残忍的冲动,想叫瑟瑟的心也痛一痛。 “是好消息,默啜很喜欢六郎,已经成婚了。” 看着她故作不解,“怎么,郡主很意外么?” 瑟瑟怀疑,“默啜没发现他姓武?” “公文只报喜事,细项只有等阎知微回来再问,总之敷衍过去了。” 看瑟瑟怔怔无话可答,又道。 “六郎的性子,我比你清楚,他不是宁死不屈的人,应当是编排出了个李家身份,反正在那儿,鱼目混珠,也没人戳穿。” “你陪我睡会儿。” 隔了良久,瑟瑟轻轻道。 她身心松弛,感到困了,他的怀抱这样温暖,又安全,不用拿旁人刺激,他便肯做这些事,她更要好好待他。 武崇训唇角抽紧,看她眼困神迷,却把手指绕着他长发,细致地缠圈儿。 不禁皱眉,这是什么意思? 武延秀活着,她便安心做他的娘子么。 瑟瑟犹在喃喃抱怨,“石淙冷死了,夜里被窝都是冰的。”
第157章 烈日炎炎, 九州池陷入知了的声浪,一波波山呼海啸,枯燥又刺耳, 夹着胡琴与笛子急促的节奏,即便司马银朱养气功夫之深,也难免焦躁, 更别提瑟瑟心浮,压根儿坐不住。 侧头看看日影,一顿午宴直吃到申时了, 女皇的酒瘾还没过,一杯杯葡萄汁往嘴里灌,活像甘霖入焦土, 下去便没了。 作陪的早东倒西歪, 杨夫人托辞更衣,退在偏殿打盹儿,骊珠团在院中逗细犬爬树,莹娘更是伏倒在软垫上,醉的不省人事。 琴声流转, 换了一曲清越的小调。 女皇失了鼓点节奏,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,双目迟缓地阖上, 硕大的发髻乱蓬蓬炸开,往胸前慢慢垂下。 张易之适时伸手,托垫住她的下巴,把眼往下一瞥。 乐师立时明白, 全收了动作。 场面上乍然安静,于是梁王妃打头, 诸命妇相继起身。 司马银朱松口气,搀起瑟瑟臂膀。 “走罢——” 她才出去在廊下转了圈,鬓角的汗水流到下颌。 瑟瑟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。 “诶,真是。” 舌头底下压着抱怨不敢出口。 圣人宴饮无度,她们姐妹三个轮流侍奉,尚疲累不堪,府监兄弟俩总是齐齐上阵,可见精力过人。 歪在车上回府,闭着眼道。 “头先阿娘抬举起韦团儿,圣人顺了意,还肯叫她来,我们便能歇歇,这些时不知怎的又卯上了,上值也没这般辛苦。” 看司马银朱满面懊恼,嫌白耽误了功夫,便挥手道。 “女史有事只管去办,不必陪我回府。” 司马银朱巴不得一声儿,叫停车子跳下去,解了备用的马匹扬长而走。 瑟瑟扭头问丹桂。 “二姐那边忙完了?” 几个丫头早分了宫房,籍册转到各人名下,都升了掌事,可李仙蕙出阁是大事,晴柳一个支应不开,丹桂、杏蕊这一向都在东宫帮忙。 丹桂笑道,“旧章再来,还是东宫出嫁,归入郡主府,出不了岔子!” 瑟瑟撑了撑酸软的腰肢,算了算日子。 “婚后让她多歇半个月,再来顶我的班罢。” 到家换衣裳洗了澡,便窝在凉席上睡回笼觉,这一觉真真儿舒坦了,再睁眼时已是金乌坠地,漫天贝母样迷瞪瞪的彩光。 撩起床帐才要说话,隔断背后飒飒声响,武崇训大踏步走来,满面倦色,一头一脸都是热汗。 瑟瑟呀了声,趿拉起绣鞋迎上去。 “不说穿绢甲也成?” 几个丫头跟进来,候着她亲手卸甲,忙接过去,触手热烘烘的。 瑟瑟心疼,“五月就这样难熬,七八月怎么办?” 武崇训也是热昏了头,叫把水摆在屏风后头,衣裳脱了就往浴桶里扎。 “幸而我这件是布背甲,要是乌锤铠,真热死了。” 桶里兑的薄荷水并木樨油,最凉爽醒神,武崇训泡了片刻,缓过神交代。 “从政坊有座小庙,只七八个和尚,香烟稀薄,不知怎么叫府监盯上了,昨儿点了右卫去查抄,说弥勒像座子歪了,寺僧故意亵渎。” “这座庙不在宋之问的清单上么?” 瑟瑟警醒,绕过屏风进来陪他。 武崇训窘得往后一缩。 白布帕子搭在桶边,他忙提来盖在要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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