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用突厥语道,抓起切肉的小匕首比在阎知微头皮上,竟替他剃起发来。 阎知微吓得气喘,呼呼热气喷在默啜手腕,却不敢改变姿势,两手死死抓住案角,头颈仍是献祭般卡着案台边沿。 默啜动作飞快,转瞬刮掉小半截,露出半个趣青的头皮,跟羊头更像了。 “看看——” 他把杰作向手下们展示,引起一阵哄堂大笑。 哥舒英嗤笑了声,缓步走到武延秀身后。 羊腿已是剔得见骨,整块青盐使用殆尽,哥舒英与他称兄道弟近年,事到临头仍然言笑晏晏,轻飘飘道。 “郡王好胃口呀——”
第161章 “轮到我啦?” 武延秀把两只油手在裤子上蹭了蹭, 抬脸也笑,边笑边拿手背抹嘴。 这牙帐里,刀枪剑戟皆无, 唯默啜座下有把圆月弯刀,可贺鲁拦在头里,要抢也难。这就又可见默啜心胸狭隘, 连女皇身边,千牛卫、监门卫,尚可手持刀剑护卫, 这默啜的亲卫各个精壮,却是赤手空拳。 哥舒英的目光在他脸上刮擦,像默啜拿匕首刮阎知微头皮, 态度既轻佻又蔑视, 字字品度,质问道。 “可汗之女,当嫁天子之子,况且当初武氏亲口应承,以嫡系正支为配, 为何拿你这寒门小姓假冒糊弄?竟是羞辱可汗!” “鄙人武家寒门,自来王庭,亦常自省……” 武延秀抬起右手捂住心口, 向默啜屈膝顿首,整套动作优雅而行云流水,全无一丝外来尴尬。 “何德何能,匹配公主天人之姿?” “反是叶护功勋累累, 服侍得公主满意。” 他说一句,哥舒英翻译一句, 翻到最末微微侧头拱手,谢他成人之美。 “若是可汗允准,鄙人愿退位让贤,请叶护陪伴公主。” 抬起眼来扫看室内,贺鲁固然精壮勇武,默啜固然残酷野蛮,但最叫他忌惮的,却并非他们。一礼即毕,他向裘虎等人示意,别做无畏挣扎,却听对面传来冷笑——正是绝少开口的默啜。 默啜在阎知微领子上蹭干净匕首,抬刃指向武延秀,笑得古怪。 “你叫什么?” 武延秀看见刀锋直直指来。 他不曾真正对敌肉搏,十六卫过招总有限度,而且唐人匕首刃直端尖,以图刺伤,突厥人的匕首正如弯刀,刃首弯曲回环,竟是以剜掉块肉为目标。 默片刻道,“鄙人武延秀。” “我知道你会唱戏。” 默啜一双眼把他细细打量。 仿佛初次相见,年来不曾常常欢聚,哥舒英迟迟翻译过来,便见武延秀倏然变了脸色。 默啜玩味着他的反应,转而又道,“我想听《踏摇娘》。” “可汗莫不是点错了?” 哥舒英顾不得翻译,先赔笑道。 “《踏摇娘》是倡优小戏,讲个女人被丈夫打得满街乱跑,向街坊诉苦,又哭又笑,路人调戏她,丈夫失了面子,只管打她。” 转脸来向着武延秀,“他——谁演那女人?” “我瞧你是白在并州长大了,连这出戏都不懂。” 默啜在虚空中勾起手指,仿佛端着武延秀的下巴。 “他方十三四岁,我便识得他扮相。” 武延秀瞳孔巨震,小宝等也是浑身一凛,齐齐向他望来。 武承嗣做寿,他演的正是《踏摇娘》,因这出戏热闹诙谐,最引人发笑,台下确有番邦使节,但年纪老迈,足有五十往上,说起话来吭吭哧哧,武承嗣背地里说笑,突厥人老马乏,不及吐蕃威猛。 啊……武延秀猛地想起来。 使节身后有个侍卫,满脸大胡子不辨面貌,又不通汉语,被侍女碰翻酒爵,听不懂求饶之语,竟拔刀威胁女人,惹来一片啧声。 算来那时节,默啜继任可汗不久,局势未稳,所以主动请和,而今么,各部落归伏,羽翼渐丰,够份量与武周叫板了。 又所以,他初初来时,默啜已知他是何许人也,却引而不发。 对面传来默啜低沉语声,然后是哥舒英的翻译。 “武氏僭取江山,辜负皇恩,我做的李唐左卫大将军,岂能坐视不理?既然你们唐人皆是孬种怂包,便由我来出头罢!” 这话无耻至极。 默啜的大将军官衔乃是武周皇帝赐予,他却要反周复唐! 在场左卫人等尽皆瞠目,心里骂他吃饭砸锅,哪是对李家尽忠,不过是拉大旗扯虎皮,胡乱寻个由头罢了。 “你扮那挨打的女人,阎郎官——” 默啜揪住阎知微的耳朵使刀去割,鲜血潺潺流下,犹如宰羊。 武延秀冷眼看着,想起石淙山上瑟瑟和武崇训合力推下去的祭祀。 女皇的荣耀是他们拿命来换,但这过程传回神都,却羞辱了国家。 “你扮她丈夫,打得他嗷嗷哭叫,才算热闹!” 默啜得意洋洋,又看武延秀。 “你发什么愣?今日戏弄你,来日我还要戏弄武氏!快唱!阵前做戏,正是吉兆,明日叶护南下,先取并州!” ——铛! 默啜操起弯刀斩断案角,惊得阎知微捂着耳朵直直蹦高。 暗影中几十人窜出来,旋风般点亮羊油大灯。 火光映红阎知微颊上鲜血,也照亮这些人身上装扮,皆是锁子甲大披风,肩上刺着纹样。 红底黑狼头的是哥舒英手下,黑底金狼头的是默啜亲卫,两队人马聚集到默啜脚下,齐齐单膝下跪,异口同声吼出号令,继而七嘴八舌争吵起来。 哥舒英适时解释。 “郡王,他们正在争吵,来日由谁去戏弄武氏。” 满场将士对这安排很是受用,指着武延秀,起哄大笑,拍手跺脚,几个军官更按捺不住,叽叽咕咕,大寻开心。 武延秀拳头攥得咯咯作响。 神都再多倾轧,两姓、两府再多勾心斗角,都不及这外辱来的凶险刻薄。 他知道在这突厥牙帐之内,他已被当做武周女主的象征。 挫败他,侮辱他,便是见血祭旗,激扬士气,祝祷来日旗开得胜! 生了这张面孔,他半生警惕,却仍沦落到如此境地。 所幸,郭元振走了,要紧消息插上翅膀飞往神都,他大可以放手一搏,玉石俱焚也算值得。 思及此,他勾起薄唇微笑。 默啜瞧在眼里,狠色稍退,想起当年武承嗣用做戏的假刀打他,摁在台上掀了衣襟,打得砰砰直响,那时他才多大?细伶伶身条子,打一下大叫一声好,叫人更想往死里打。 “我姓武,却是男子,自然不愿女主登临,可汗说的是,唐人尽皆草包,十年来竟拿她毫无办法,反是可汗英雄人主,可堪庇佑万民。” 他一番话说的诚恳。 经哥舒英翻译出来,不单是默啜听入了心,不曾打断,连哄闹的将士们也纷纷静下来。 “但方才可汗说先取并州,却不妥。” 武延秀平铺直叙道。 “永淳年间,可汗的兄长阿史那骨笃禄在世,便曾从黑沙南庭出发,攻袭并州,去时如风辗转,连取并州、岚州、丰州、定州、朔州,直到遭遇大将军黑齿常之,惨败而归。” 他侃侃而谈,以指蘸酒,圈圈点点,正如那日小宝在灵武城头卖弄,反被他打的模样,勾画出武周的千里江山图。 西北的突厥,西南的吐蕃,以及关中宽广丰润的腹地。 默啜勾着脖子边看边琢磨,大赞有理,痛快地提杯饮尽烈酒。 裘虎等瞠目结舌,孙猴儿更脱口大骂。 “老六胡咧咧什么?!” 武延秀坦然而笑,指地上不知生死的裴怀古,明媚面庞露出一丝胆怯。 “情势如此,还能怎样?” 阎知微震惊于武延秀的无耻,也一下子为自己的软弱找到了借口。 武周宗室尚且苟且偷生,悍然资敌,更何况他? 他重重喘气,不停眨眼,知道一旦投降,在京过百儿孙便无命在,从今往后他茕茕在世,便是孤家寡人了。 他哭得涕泪长流,血泪杂糅,终于大声求饶。 “我做,我做南面可汗!” 众人齐刷刷向他看来。 贺鲁扬声大笑,把那铁冠扣在他头上,形制模仿女子花冠,但粗糙不堪,尖锐的铁刺不曾打磨,又刮出面上数道浅浅血渍,真正沐猴而冠,羞耻可笑。 “诶——这就对喽!” 哥舒英很满意,洋洋抬起右臂划了个半圈,潇洒地往左一拐,躬腰道。 “恭喜可汗,有这两位做先锋,大业成矣。” 武延秀如遭雷击,忽地明白了哥舒英究竟是何人物! 他激动地手心出汗,脑筋飞转。 难怪哥舒英明知他有意刺探,仍然给出绿洲水井的详情,更放任郭元振孤身离去,又难怪他建议以最优质的娑勒色诃马作为礼物,让他转赠女皇——这动作定然还有下文,不然默啜不能同意,但却给了国朝提升监马品质的一线机会。 武延秀不敢再望哥舒英,看默啜还想问不打并州该打何处,便抢先道。 “可汗懂戏,《踏摇娘》也容易。” 停顿一瞬,眼直勾勾望着默啜,似戏台上邀人喝彩一般,尾音上扬,引得他眉梢一抽,便直道。 “只公主的衣裳,我穿太短。” “这个简单,你只把这身脱了便是。” 默啜的目光从地图上迟迟转开,哈哈大笑。 这话一出,在场将士更激动了,甚至吹起口哨。 武延秀五官之艳丽,在唐女中便难有匹敌,何况粗豪爽朗的突厥女子? 他们不是不好色,只是相比唐人,更鄙薄男儿沉迷美色,视为英雄软肋,但今日,既然可汗率先调戏美人,他们何乐而不为? 哥舒英凝眸在他身上,凑热闹般插了句。 “清唱无趣,又无琴、筝,郡王若信得过我,便以酒爵为配,如何?” 武延秀默片刻,低头平静道,“也好。” 众目睽睽之下,他走到毡堆背后更衣,脱掉花里花哨的长袍,摘去异域风情的绿松首饰,甚至脱了鞋。 摇曳的火光把他身影拉得愈加修长,举手投足神秘而富有韵味。 武延秀心知肚明他们贪婪的期待,恨得呕血,面上却很放得开,甚至轻轻哼出小调,仍是郭元振那首《陌头杨柳枝》。 旁人充耳不闻,不知他唱的什么,唯哥舒英手指紧了紧,悄然背到身后。 默啜让亲卫全部入座,大家便酒肉畅怀,只等武延秀出场。 片刻他绕影而来,果然外裳尽去,从上到下只剩一件窄领白布长衬衣。 突厥人不会养蚕,唯有以蒿草编织的粗布,贴身颇为粗粝,硬扎,但胜在耐磨,又素底平花,连腰带都不必,大粗线条勾勒出他细腰长腿。 满场将士看得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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