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元振听得眼花缭乱,瞠目畅想青金马游街的场面,万万没想到,它没来得及在战场上一展雄风,倒先叫神都女郎大饱眼福了! “东家怕郡王在这边儿,用丝帛银钱不便,特叫小的送金币来,再则许郎官问,可要替郡王在京里置办土地房产?” 都是末节,郭元振挥挥手表示不用,又问。 “去岁马种并无问题,皆能繁衍?” 他是从马场上抽来的熟手,流利道。 “小的替郡王养马数年,大宛马见过三四种,这青金马实是品种奇佳!肩宽胸阔,耐力强,又擅奔跑,日行百里轻轻松松,公马上过战场,有几匹带伤,都养好了,母马十分强壮健康,全揣上崽儿了。” 郭元振放心,把营帐软门微微掀起一角,见前后无人,飞快问。 “韦家当年惨遭灭门,无一逃生,太子妃哪里来的妹妹?” 那人一愣,许子春只说郡王要问马场的账,怎么还问东宫家事? 他常年在石淙养马,所知也不详尽,吞吞吐吐道。 “好像是,当初获罪,将好流落在太初宫做宫人……” 郭元振心道哪来这么凑巧的事儿,瞧他也是外行,便放他去了。 回来想说给武延秀知道,可是公主的营帐已然吹灯,两道高挑的影子映在壁上,也不知是武延秀还是哥舒英,只得作罢。 次日提起,武延秀恍然一笑,掂量金币沉重,绕上胳膊挥舞,更酸麻不已。 “这拿来练气力刚好。” 他抡了两转,摘下来抛在箱里,眼眸只凝在那处不动。 郭元振不明所以,提醒他。 “信使下午便走,你还要问什么,快去。” 上回来是裘虎接洽,因那人是他石淙的老乡,还有家事交代,这回将好贺鲁带队去燕子井打猎,裘虎等跟着去了。 武延秀背对他不语,半晌啧了声,回身道,“他翻那字给你看,是印的?” ——没头没脑。 郭元振抚着下巴揣摩。 整个使团在这荒僻之地都变了样子,绣娘摘了首饰戴面纱,裘虎和孙猴儿学会了沙里刨活人的绝技,就连最矜持的裴怀古,亲见巫医神术,叹为观止,还记了好几本笔记。 武延秀也是,混在突厥人里,平日还好,唐人总是唐人长相,他又白艳,直如万里碧波一朵红莲,可是换上锁子甲,如被渔网包裹,就认不出了。 “瑟瑟,是谁?” 郭元振从许多种直觉中挑出这个问题。 话一出口,便已明了,“啊,竟不是你自作多情?” 金币革带劈空扫来,他手无寸铁抵挡,只能折身以后背硬挡。。 武延秀冷冷昂首。 “不怕告诉三哥,娑勒色诃马就养在郡主名下,这生意,是我与她合伙!” “——好家伙!你这节外之枝,生的可真是地方!” 郭元振顾不得背上疼痛,又赞又叹,对他刮目相看。 心道那时叫你找好靠山再开张,是与东宫联手,你倒好,撇开太子,反攀上郡主,算怎么回事儿? 须知男人不同于女流,切忌□□与事业纠缠,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。 看他怒气冲冲油盐不进的样儿,又想反正人在这里,千般情愫水月镜花,也不必非叫他承认现实。 “你有个盼头也好,年轻时我求而不得的人,熬夜给她写诗,只可惜你肚里拢共三两墨水,咏不得春,伤不了秋,要传情达意,确是不够。” “嘿!可我有钱呐。” 武延秀奔去寻信使,回来喜滋滋的,提着金子左抡右转,金花儿闪耀。 郭元振坐在毡垫上喝酒,边看边笑。 “你打小儿功夫练得就是个巧劲,力气寻常,怎么?这会子觉得叶护那一路硬桥硬马好用了,半途转向,却来不及。” “不怕……” 武延秀腾挪转步,气涌如山,身形团团旋转犹如走马灯。 “人最要紧便是个持之以恒!” 转眼月余,进了四月初,黄河以北荒地染绿,正是远行时机。 郭元振身负背囊,臂缠白布,在碛口逮住武延秀。 “这回我可真走了啊——” 哥舒英听见笑笑,从怀里掏出什么,一扬手甩过去,提缰便走。 郭元振猝不及防,只当飞镖短刀。 他想与哥舒英比试久矣,但哥舒英从不接招,终于出手,立时兴奋地扯下武延秀防沙的面巾去捞,拽回手里才发现,就是他当初塞给哥舒英的蓝宝。 “这人!” 郭元振真是看不透他。 方才城头眺望,他两个如双星辉映,并肩率队。 骑一样银鞍大马,提一样银鞘长刀,哥舒英也不知是占了人家的老婆心怀愧疚,还是当真爱惜人才,当武延秀是他教出来的子侄,格外看顾。 甚至连武延秀下马的姿势都与他如出一辙,乃是甩腿从前头跳下来。 王庭生涯将满一年,武延秀入乡随俗,不再束发戴冠,反学突厥人扎辫。 这里没人垂涎他脆弱的美色,便不必遮蔽面孔,通风敞气,连神都烫出的伤疤都养好了,肤色犹如黑陶,光润油亮,穿件紧身翻领对襟长袍,一溜密密团花从上落到下,收口金线,扣子、辫梢都用绿松。 郭元振去接他的刀,武延秀摇头,握住刀柄插进沙地,松手刀身还颤。 郭元振敬畏地望了眼。 这刀难耍,立起来齐眉高,挥舞起虎虎生风,一刀劈下去,能断人脊骨,才要赞他学艺精湛,不当心碰着他手腕,就听嘶地轻呼。 “又肿了?” “练兵器哪有不受伤的?三哥恁地婆妈。” 武延秀把手往后藏,郭元振白他两眼,没再唠叨。 夕阳向晚,马嘶人喊,声浪震天,是王庭迎接远途练兵的哥舒英归来。 来之前万想不到,突厥人把王庭设在沙漠,仿佛别无更好的安家之所,可是沿着乌拉盖河向东八百里,便有绿洲草场连片。 难怪当年薛怀义在沙漠辗转多月,硬是找不着突厥人的影子,原来他们潜伏在绿洲深处观察窥伺,就连最引以为傲的大宛马,也是在那里培育驯养。 郭元振故意道,“哎,我不告而走整年,回去要受鞭刑。” “不能够!” 武延秀笑着戳穿他。 “圣人哪舍得罚你?况且那马重逾千金,你回去了还得升官儿!” 郭元振顿时笑起来。 前方队列的尾巴甩远了,他用脚在沙上划拉,沙地松软,印记鲜明。 武延秀看出来,那是从王庭到绿洲,沿途的河谷、潜流和补给点…… 沙漠不是只有干巴巴的沙子,地面有裸露的岩石,地下有涌动的暗流,依赖这些,突厥人才能在追击逃散中获得珍贵的水,败而不死。 所以这张地图,便是往后,国朝与突厥对阵的杀手锏。 “有了这个!” 郭元振信心满满。 “咱俩打配合,再加张仁愿和太孙,最多十年,咱们彻底拔了突厥!姚崇那滑头,哪及我肯出力?就该我领夏官。” 武延秀并不响应,点足纠正两处,淡淡道。 “也不知是突厥人好客,还是真心把我当女婿,什么都不瞒我。” 他随哥舒英往返乌拉盖河,耗时三月有余,为的就是弄清这两个点。 “这难讲——” 郭元振在心底默记。 他是个举一反三的人,看着潜流便想,大江南北走遍,从未见距离大河这么近的地方,河水会走去地下。 武延秀有同样疑问,蹙眉回忆,在边上又点出几个小点。 “这里,这里,都有汉代凿井,深十丈余,兴许那河道也是人工开辟。” “啊!对,我记得陈汤的笔记里提过乌拉盖河。” 郭元振眼前一亮。 陈汤是汉元帝时人物。 武延秀奇道,“几百年前的河道,今日还能使用?” 郭元振也不能确证,眼盯在那几个点上沉思。 “怎么来的我不管。” 武延秀伸脚把沟沟点点划散。 “总之经过时叶护道,如在此拒敌,将好往井里藏人,以作偷袭。” 郭元振瞥他一眼。 武延秀一天能问十八遍为什么,当初若非追问野狐河会谈的细节,两人也不能结成莫逆,但哥舒英这样手把手教他,往后要他翻脸相向,却是为难。 有意提点他记得来处。 “军事外交,向来是千年防人,且不说公主尚无孩儿,就算往后是你儿子做了可汗,这地图也得画。” 话是这么说,公主与哥舒英明里夫妻,他哪来的儿子? “那是自然。” 武延秀面无表情,举目望向城头狼旗。 因哥舒英回城,公主的武婢列队欢迎,就连城头上旗帜,亦从可汗的黑底金狼头替换为叶护的红底黑狼头,十来面旗帜刷地招展开,一派雄壮。 武延秀提起银鞘长刀盘在掌中转动。 二十多斤的份量,他练习日久,已能做到如臂使指,灵活自如。 刀锋搅动风声嗖嗖,如旋转的大伞。 郭元振下意识避让,就见那炫目银光忽地一顿,刀刃劈向胡杨木树干,咔地一响,硕大树冠哗啦啦向外侧倒下。 “下回再见,就是你立功还朝之时!” 郭元振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,想再勉励几句,却听武延秀道。 “请三哥帮我带份人情,我有间香料铺子,开在太原城十字街口东北角,名叫郁金堂,您去了报上名号,自有人给你安排车马。” “……你那贼心还没死?!” 郭元振愕片刻,明白拒绝。 “人家富有四海,缺这几斤香料?况且千里迢迢,我孤身行走,快马二十来天就到神都了,你别弄这些东西拖累我!” 他以为武延秀要声泪俱下的哀求,斜眼瞟去,却只是冷笑。 “三哥拿性命前途保我苟活,我活一日,自当做全无改变的武延秀一日,倘若因为境遇便忘了初心,不等于早早死了吗?” “我保你回神都,可不想你回去了便往罗网阵里钻!” “三哥莫不是忘了?当初,是你提醒我——” 武延秀眼底划过一道轻蔑凌厉的笑意。 那种利刃般的自嘲,狠狠地刺痛了郭元振,瞬间明白了他所指,果然,紧跟着武延秀重复了他说过的话。 “我姓武。” 武延秀弯腰抓起一把沙子扬在风里,星星点点直向东去。 他不望沙粒落处,反向西面,落日金光映在黑沙之上,犹如火烧。 “在这儿,姓武姓李,是一张油饼两面皮,怎么算都行。回去了,不论谁当皇帝,我首先姓武,然后是魏王幼子,来龙去脉,我能忘,别人忘不了。” 郭元振脱口。 “所以我劝你,来都来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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