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道唐人贪图享受,戏台上男女尽皆过火,把私情小意摊开表现,甚至有为粉头兄弟反目的丑态,突厥人却不知道,原来这传说中的把戏,无需乐器烘托,妆容衣衫匹配,单单是一张脸,一抹笑,便足矣。
第162章 武延秀提步到默啜案前, 轻飘飘足尖点地,似白鹭掠于水上,到跟前顿住, 拈起那根默啜往常缚在额头的绿绸带,偏头看他。 “赠给你罢——” 默啜畅快笑道。 他便退回牙帐中央,半侧身形, 好叫默啜看清他动作,摘下无名指上寸许赤金游龙指环,小心绑在绸带尾端当做道具。 那青金石闪耀的火彩顿在半空, 晃得将士眼花。 哥舒英盘腿坐在他侧后,膝头只一银爵,注满赤红葡萄酒, 又一玉箸, 乃是武延秀‘陪嫁’之一,突厥人不善使用,默啜便把筷子全赏给哥舒英。 他左手扶爵,右手提箸铛地一敲! 如定场鼓点。 武延秀掂了掂绸带,举目往阎知微方向一瞟, 咿呀呀问了声。 “——踏摇,何来?” 精妙的假嗓如银锭化水碰撞,场上顿时一静。 默啜早年惊鸿一瞥, 已是勾魂夺魄。 惜乎唯此一声便被打断,多年念念不忘。 突厥历代汗王,无不垂涎华夏锦绣,人口、物产、丝绸自是丰腴肥膏, 但于默啜而言,附着其上锦底添花的, 却是这出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小戏。 前年哥舒英从河北道虏来数万百姓,其中亦有几个戏子,唱念做打,各有本事,可是论及这出小戏,却不能令他满意。 他不禁点了点头,面露微笑。 那般欣赏神情被武延秀尽收眼底,口里唱词不停,却是恍然,谁能想到少年任性,被轻视嘲弄,反是这野兽样的蛮子懂得风雅。 不,不可能,他是因为无知,因为贫瘠,才仰望崇拜。 武延秀撇开目光,只当身处热闹街市,远近街坊指指点点,把牙帐正中那根腿粗的顶杆当做家中门柱,闺中怨妇般斜斜倚住,叹了又叹。 候着哥舒英敲出叮叮当当碎音开场,才微微启唇,满场将士如水里鸭子伸长脖颈,全竖着耳朵倾听。 “踏摇娘苦从何来?” 他轻声吟诵,“玉带红绸当日喜,朝夕棒打今成仇。” 如泣如诉,哀婉凄惶,默啜的呼吸为之稍顿。 见他团了团绸带,哥舒英便又是重重一击。 指环随着重音落入阎知微怀中,翠绿飞虹如长桥,连接起两人,武延秀拽了拽,想引他上台来,可阎知微扎手扎脚,左顾右盼,就是不动。他世家出身,别说唱戏,连听都没听过两出,根本不知该如何配合。 武延秀将身子一扭,暗示他道,“我的夫呀——” 引得满场窃笑,阎知微却还不动。 贺鲁不耐烦了,大掌张开,从上往下狠狠一拍。 那铁冠原本卡在阎知微头颅,硬往下压两寸,刺烂面颊,将将挂住鼻尖,顿时前后血流如注。 众人愣了愣,都在感慨,他这个头,几番血染,狼藉不堪。 阎知微的胆子已是吓破了,怔怔不敢去摸头上伤势如何,更别提躲避,眼瞪着贺鲁,竟呵呵笑起来。 荒谬滑稽的场面,比阵前投敌更令人不齿。 左卫中郎将亲眼目睹,心火蹭蹭窜跳,不顾群兽环伺,自缚绳索,硬是一蹦三尺高,两臂束在背后尖声乱叫。 “你打他!你快去打他!打死他!” 却撞翻了左近矮几上的酒壶,全泼在金甲亲卫身上。 他吓得一愣,亲卫狗熊样身形,只把眼一横,煞气冷飒飒扑面而来,他不由瘫软跪倒,把头用力下点,向亲卫点点,转身又向默啜,不住哀求。 “可汗饶命!饶命!” 默啜嫌他扫兴,囫囵一杯酒泼过去,另指贺鲁。 “叫他上去!” 贺鲁便提起阎知微一攘,推得他跌跌撞撞扑到武延秀跟前。 几盏大灯交叉照亮,环绕顶杆,汇集出个耀眼的光圈。 阎知微踏入圈内,帐内顿时响起一片惊愕的嘶声,原来那铁冠像圈棘刺,深深地扎进阎知微面颊,往上往下都断难取出。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个人样了。 堂堂九代亲贵,春官侍郎职衔儿,沦落得街上耍猴戏般凄凉,瞪着武延秀的眼神疯狂恐惧,直如跌进陷阱的野兽,胡乱扑腾生路,挥拳乱打抬脚狂踢,却没沾着他分毫。 “人家说我浪蕊浮花,你明知全然是假,却为何仍将我打?” 武延秀心底潸然,面上笑靥如花,只拿他当做仰望的夫婿唱道。 字字句句黯然委屈。 他也真是入戏,眼底水光盈盈。 不过正如有经验的戏子一般,越是情真意切的台词,面孔越不向着对手,反是向观众倾诉。 他凄然望向默啜。 如泣如诉,长睫倏忽掩下,沾染泪珠立时侧头。 “——好!” 默啜拍案大呼。 武延秀无可凭依,伸长双臂,左一下右一下捞那绸带,却是弱柳扶风,越捞越慢,眼看就要把指环拽落了地,阎知微却还木呆呆的毫无反应。 默啜恨不得以身代之,大步上来,一脚踹开阎知微,伸手便来抢指环。 “哎呀!” 武延秀诧然轻呼。 这句在戏本子以外,却似火苗,轰地点燃了帐内将士积聚的热情,因唯有这句不论在何语种,发音皆相似,人人听得懂。 他们耸着肩往前凑,唯恐漏掉丝毫细节。 武延秀满面娇嗔,转过正脸直勾勾盯着默啜,把下巴斜斜往下一压,莽夫杖下求饶之语,被他唱的低徊柔婉,引人遐想。 “嫁你三载无有违抗,为君从夜里等到天明。” 贺鲁壮硕,默啜比他有过之无不及,身披灰黑狼皮,往常耸在头顶的硕大狼头搭在背上,尖锐的獠牙冲上,似身负齿甲。 他平视武延秀,感慨这纤弱的身形竟然颇高。 武延秀抹唇一笑,摊手讨要。 “——拿来!” 默啜面无表情,抬起手,却没送上指环,反去摸他的脸。 武延秀肩膀一抖,数十道目光交织之下,忽地游动起来。 动作之迅捷,犹如水蛇奔逃,又如他方才抛出的绸带。 两脚蹬着顶杆向上错步,腰肢在半空一拧,绸带翻飞,再落地时,已紧紧圈住默啜双臂三道,在背后打了个结。 武延秀空出两手,左手拽住默啜卷发狠狠往下扯,甫一亮出他柔软的颈项,右手便去捏他右腕,就着他挣扎的姿势,猛地向前一送! 赤金游龙指环上,那龙头的两只利角,狠狠扎进默啜的咽喉血脉。 武延秀毫不犹豫地往下一划拉! ——飒! 血线飚高,全场哗然。 哥舒英万没想到武延秀竟敢当众直取默啜性命,勇武可嘉,却是坏了他的大事,急得面目青白,欺身便要上前来挡。 武延秀眉头一拧,冷声大喝。 “逼我杀了可汗,叶护将好继位吗?!” 哥舒英猝不及防,怒目欲裂。 人群中,小宝流利地大声翻译出来,还加了两句狠话,龇牙狂吼。 “叶护逼迫我家郡王刺杀可汗!” “叶护早有贼心,却是仗着公主行事!” “——你胡说!”哥舒英怒吼。 帐中几个突厥将领、亲贵顿时蹭地跳起来,目光飞快地在武延秀和哥舒英两人身上切换,思忖他们到底是何种关系。 情敌?师徒?密友? 都不对。 可汗立了个外人做叶护,又纵容他与公主纠缠,王庭上下流言纷扰。 默啜的几个儿子、弟弟各怀心事,武将亦是拉帮结派,尤其眼看武延秀与哥舒英毫无芥蒂,万一公主生子,明里身兼大唐与突厥两国宗室血脉,实则铁勒贱人野种,难道往后竟要奉他上位? 所以一听武延秀被哥舒英威逼利诱,要刺杀可汗,便信了三分,推推攘攘,高声大喊,最忠心的瞪红了眼,挥刀先来斩哥舒英,旁人七手八脚拦他,顿时乱作一团。 更有人匆忙跑出营帐报信,却是默啜长子的亲信,值此要紧时刻,先唤自家人到场,次子的连襟、幼子的舅父看了警醒,也匆忙分头行事。 “附离!你来救可汗!” 眼看一窝子蠢货被两句话挑拨得自乱阵脚,哥舒英气得不轻,却不敢妄动,只得把手负在身后高声指挥。 那些人唯恐哥舒英再立功劳,忙又来抢。 一个高声道,“叶护帐下人等!先行退下!” 哥舒英大怒,提起玉箸砸他,却被他轻轻躲开。 那人哼了一声,毫不掩饰地怼他。 “贼人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命!叶护急什么?莫非是想灭口?” 哥舒英听他如此无礼,心里紧紧揪住,僵持片刻,瞧默啜一言不发,分明默许,更是沉痛,只得挥手叫手下退出牙帐。 那人阴阳怪气道,“叶护也请站远些。” “哼……你这东西!” 哥舒英咬牙冷笑,脚下不得已后退,只把那三人留在光圈内。 其中两人并肩对立,武延秀揪住默啜卷发,迫得他拱腰向上,引颈就戮,贺鲁抡起弯刀比在武延秀颈项,却被他轻轻一乜,便不敢动弹。 那人便换贺鲁的人进来。 这来的乃是提刀配弓矢的骑兵,一见这局面,顿时眼前一亮,明白立功的机会来了,各个抽刀在手,一圈圈围拢,把武延秀守了个水泄不通。 看他退无可退,后背已经倚着顶杆,便同步寸寸逼近。 “站住!” 武延秀大喝,手上龙角加力,默啜两肩重重一抖,他们骤然停住了脚步。 武延秀瞪圆了一双星眸,怒火中烧,小宝替他质问。 “你们都想逼死可汗吗?!” 话音未落,默啜颈上鲜血愈炽。 小股小股汩汩喷出,滴滴答答滑下颈项,淋湿羊毛毯。 “……都,别动。” 默啜终于出声儿,却是音量轻微,紧绷绷身躯丝毫不敢动作,唯恐呼吸急促些便血崩而死,背上狼头挂出的獠牙也没了气焰,颓然垂地。 众人彼此看看,唯有后退。 武延秀控住了局面,不禁举目向神都方向望了眼。 也不知黄河河口解冻了吗? 今年的上巳节,又是生生浪费。
第163章 “为什么?” 默啜到底是个枭雄, 当初以幼弟身份逾越兄长继位,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度,明知命在旦夕, 却比贺鲁等镇定,徐徐放缓呼吸,轻声询问武延秀, 表情很困惑。 自诩爱才如命,容纳外族投来的哥舒英身居高位,果然立功无数, 对武延秀展露的能力手腕,亦存留用之意,不肯牺牲色相直言便是, 不必性命相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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