底下是个半圆护门小城,长宽七八丈,站不下两百人,战墙与城墙等高,连贯的墙体上几个凸起,是箭楼和门闸。城门外群情汹涌,骂得正欢,里头空荡荡搁了把高背椅,李显孤零零坐在上头,枯着脸叹气。 “这有个什么讲头来着?” 张易之看了皱起眉头,“我记得那回郭元振来,画了这么个图样子。” 张峨眉搀他重坐下,命人上酒菜小食。 “门内筑城,圆者叫瓮城,取个纵敌入内,瓮中捉鳖的好意头。” 她揭开红漆食盒的盖儿,端细点出来,稳稳搁在张易之膝盖上。 “——瓮中捉鳖?哈,哈哈哈!” 张易之笑得浑身乱颤,张峨眉怕他跌了细瓷骨碟,一把端起来。 “你这鬼丫头!” 被宋之问反咬一口,还莫名扯出上官,那不解风情的玩意儿,张易之想起来便骂晦气,他哪里瞧得上?费了老大功夫安抚女皇,里外狼狈,全在这通大笑中尽解了。 提起青瓷酒壶斟满小杯,美滋滋嘬了口,“我睡会儿。” 张峨眉嗯了声,单手支颐,撑在窗台上耐心等待,檐下挂了窝燕子,许是要下雨,两个大燕飞进飞出,翅膀扑啦啦扑腾。 有动静才好睡,张易之满意地挪了挪肩膀,一点稀薄的阳光打在他脸上。 张峨眉忽地拍手叫好。 “五叔快起来!” 张易之蒙蒙睁眼,被她一把拉得坐起来,“要紧时候,还是儿子顶用。” “哪个儿子?” 张易之嗳了声,很意外。 李重润死了,李显的三个庶子都是平庸之辈,抬举起来和他差不多,那还不如将就着用他,为着顾念妻子,任打任罚,毫不反抗。 慢悠悠揉了眼睛去瞧,底下多出两个人来,一高一矮,年纪都不大。 小奉御拆了兜鍪,卸了刀枪,光手板进来,对李显指天画地,不知说什么,李显只管摇头,他便发狠去开左掖门。李显吓了一跳,高声叫监门卫阻止,无人答应,唯有个穿红的亲贵忙忙挡在前头,三个你拉我拽,像老鹰捉小鸡。 小奉御利落,打得亲贵节节败退,便甩开他,噔噔跑到门边,两臂抱起门栓往外拔。左掖门宽逾两丈,门栓沉重,往常三五个人才拔得开,他硬使力气抱着向上窜跳,两下,三下,四下……门栓整个拔出来,压得他爬不起身。 李显吓软了,瘫在地上动弹不得。 亲贵左右作难,瞧门缝越开越大,百姓探头探脑,下一刻便要涌进来,实是不得已,架起李显就往外推。 “嘿——这混账儿子!” 这场面真是大出张易之意料之外,他扒住窗框看得动容。 “生怕人家瞧见他老子的怂样儿,也算孝顺,可往后他老子定要算旧账!” 张峨眉轻笑。 可不么?有这一回亲眼目睹难堪窘状,父子情便到头了。 她掂起张易之腰上挂的龟符。 碧绿盈透的好玉石,雕工也精到,惟妙惟肖一只神龟,乃是武周的象征,寻常人见都见不着,五品以上官员才得配发,可她毫无敬顺之意,解开银丝绦,把神龟提在手里滴溜溜甩了甩。 “五叔,底下那个叫李重福,我要嫁他。” 张易之一倏而收了笑声,不屑地呸了声。 “凭他也配?” 张峨眉的身量颀长纤细,背手倚着窗框子,向前深深拱肩,有种梅瓶丰肩瘦底的优雅美感,张易之看得喜欢极了,悠悠道。 “你耐烦些,忙完这一摊儿,五叔替你寻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君。” 谁知张峨眉说不必,“我嫁了谁,谁就是天底下最好的。” ** 杏蕊在左掖门外耗了一天一夜,目睹人群来来去去,新来的兴奋大叫,闹够了的意兴阑珊。金吾卫与监门卫来回换防,似听不见躁动,几回巡到跟前便勒马掉头,不过他们喊来喊去,落脚处总是要求开宫门。 杏蕊心道这怎么可能,皇城大门为百姓开启,那不是乱了套了吗? 她不想看了,转身往后头挤,可头先老妇敦然若实墙,竟推不动。 “走罢!别白费功夫了。” 她想绕开她,却被老妇抓住了。 杏蕊不耐烦地回头,老妇花白的攥儿被人挤散了,几缕毛蓬乱,毛扎扎似个烂了的手鞠球,但她两只眼睛还是直勾勾瞪着前头。 “姑娘,开了。” 杏蕊毛骨悚然,震惊地不敢仰头去看。 皇城大门矗立在九级台阶之上,门高两丈,寻常百姓,唯有上元节时,能叠罗汉架起来瞧,也瞧不见顶。她有回突发奇想,站在马鞍上摸门头儿,被人横刀扫过来,鱼皮把子顶在脸上,那冰冷的触感记忆犹新,回来女史好一通教训,道别说是她,就地打死了李仙蕙也没处喊冤。 然今日,这道鲜红的铜钉大门,当真绽开了条细缝。 阴沉沉天幕从缝隙里挤攮着出来,大团乌云聚集,似雷神翻天彻地,搅动得妖魔尽出,又似冤情冲得天开眼,立时要下大雪。 杏蕊两腿发软,被后头人一冲,跌坐在地上愣愣仰头。 出来那人两手高高举起,身上堂皇的紫袍全没了气魄,活似阵前俘虏求情活命的模样儿,不敢直视这许多人,虚着眼只瞧地上。 光影波谲云诡,时亮时暗,把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映照得狰狞。 “是孤……勒杀我儿,是孤!” “我儿悖逆圣命,合该……了断。” 人皆愣了,老妇也是怔在当场,这陡然的转折令人难以置信。 苏安恒离得最近,更唯有他认得李显,他脑袋里嗡嗡的杂音,看清眼前人果然又是那副怯懦怕事的神情,第二次了,他忍耐着揪住李显衣领的冲动。 “当真是太子杀了太孙?” 李显痛苦地闭上眼,微微点头。 一阵令人不安的静谧,人群没有任何交流。 几个妇人把横冲直撞的儿子拽到怀里,紧紧搂着,将心比心,这儿子就算犯了滔天的罪过,她们也不可能动手擒凶。 “丧尽天良!” 杏蕊身后老妇冷冷哼了声,仿佛李显承认勒杀的是她儿子。 塞把鸡骨给杏蕊,自捡了把生锈的菜刀,扬起手臂轰地丢出去。 杏蕊下意识跟着那道抛物线,咣当一响,正正砸在左掖门的铜钉上。 李显没动,怔怔盯着落地的菜刀。 老妇毫不犹豫,掏摸出萝卜头,这回更准,砸在李显脸上,他跌步倒仰,差点栽倒下去,全靠苏安恒扶了一把。 她开了这个头,人群像倏然睡醒了一样,都把手里的东西往前扔。 烂菜帮子,鞋底竹竿,什么都有。 杏蕊慌乱地喊起来,“别!那是太子,那真的是太子!” 有人嫌她碍事,冷冷推开,“砸的就是太子!” 杏蕊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郡主府的,甚至没留意从大门往里走,一重重关卡驻守的左卫率,仍旧是银枪戳天,凶神恶煞。 瑟瑟总说人心思唐,她听了几年,竟也信了,当做太子复位最大的凭依。 可今日她见识了,原来刀枪不可怕,人心才可怕,轻飘飘的一句话,神都百姓便不再支持太子了。 “郡主,这怎么办?” 杏蕊伏在瑟瑟榻前,战战兢兢从头讲起,太子失了太孙,再失了民心,便是圣人砧板上的臭鱼烂虾,随斩随杀,予取予求。 她怕的浑身打摆子,上下牙碰的轻响。 输赢已定,中枢又要变天了,闹得不好,那个凶巴巴的小奉御就要来砍她的脑袋,太子这活摆设,从今往后连傀儡也不如,生就是个替罪羊。 “左掖门无人值守?” 瑟瑟简直不信,“监门卫呢,千牛卫呢?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砸我阿耶?” “您怎么还不明白?” 杏蕊惨然坐在脚跟上,喃喃道。 “天子脚下,哪个敢提骆宾王?上回那新宁县脚店,歌女配着小调传唱,可是砍了头啊!至于监门卫……上头一句话,视而不见,不是容易的很么?” “苏安恒呢?” 瑟瑟想起他来。 “他不是口口声声,要豁出性命复辟李唐,这就被人收买了?” 杏蕊摇头,破鼓万人捶,平日目空一切惯了,到如今才知道人家的厉害。 她进宫前家里就败落了,千金大小姐,日夜赶了绣活儿去卖,想赎回家传的玉佩,谁知掌柜的卷款跑了,底账一概毁弃,东家百事不知,说不清道不明,竟不能赎,远近街坊怒不可遏,合起伙来砸人柜台。 几年后掌柜衣锦还乡,原来当日他走亦有委屈,原本是东家赖账,故意支他走远,事情说明白了,声望却回不来,他在家乡生意做不起来,连买地买房还遭人唾弃,终于灰头土脸再度离乡。 “他是个刺头儿,谁敢收买他?不得被他提着名字,在众人面前叫骂么?可他又最易受人撺掇利用,以为去替太孙喊冤,却把太子戳在刀尖儿上。” 瑟瑟终于听懂了,万箭穿心样刺痛。 是啊,利用。 她从没想过,一个被女皇当面儿糊弄过的百姓,今时今日,却翻做推李显下水的伥鬼,她抖抖索索伸手抓件帔子裹在肩头,攥着两头毛茸茸的流苏,拢在心口,听冷风冲撞窗纱,发出飒飒的轻响。 算盘打得太精了! 放任反贼口号叫得山响,好叫人群里那些听得懂,记得起,同情过骆宾王,也是最忠于唐室的人,也鄙夷李显怯懦,不屑奉之为主。 她脸上浮起一点冰冷的笑意来,树倒猢狲散,果然如此。 二哥走了,这个家,阿耶支撑不住。
第173章 武崇训夜里又来, 仗着硬甲横刀,直抵瑟瑟榻前。 春夜风凉,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, 满头冷汗,看着他不知是真是幻,鼻端嗅见陌生的铁腥气, 几乎疑心就是血腥气。 “圣人说话算话,年底搬回西京,改元长安, 祭祀、典制、各部官署职衔、银钱、税制……通通改回李唐旧制。” “虽然太子威严全失,再难服众,但李家, 不算一败涂地。” “当务之急, 是立时推个新人出来。” “不然,连我武家亦有覆灭之忧。” 瑟瑟提着被褥坐直,看清他眼里有不舍,有肃然冷静,亦有深深的体谅。 武崇训扳直瑟瑟肩膀, 推她让远一寸。 “马场案铁板钉钉,圣人在一日,六郎便回不来。” “除非, 郡主掌京中事。” 这下不止嘴唇,瑟瑟的两肩也剧烈抖动起来,数年夫妻有功,他了解她, 了解她一切未曾出口的希冀和说出口的言不由衷,所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局面, 他还肯让她再选一次。 她垂下眼,“六表哥多半是死了,还提他干嘛?” 武崇训听着,一字一句真真切切,却没有庆幸,反是心寒。他没想到她的心这么狠,说不认账就真的不认了,外头雨雪交加,竟比不上她这里人走茶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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