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陇右全民皆兵,全凭武延秀送出的突厥绿洲地图,方算长了眼睛,张仁愿、唐休璟,还有滞留并州的郭元振,率兵共一百二十万,在沙漠围追堵截,打得突厥节节败退,这番功劳,原本都该他领受。 夏官尚书姚崇坐镇中枢,调配粮草,原是消息远远滞后,难以遥控指挥,总是在冲锋七八日后,方闻知郭元振的战术,而胜败之局又要再等,忧心之外唯有簧夜长叹,替郭元振捏把冷汗,因地图万一错漏毫厘,便是数万人白白送命,可是每一次,传来的都是捷报。 武崇训供职职方司,日夜捧墨随侍,眼见姚崇之忐忑,又见他击掌大赞武延秀功标青史,甚至回过头来,爱屋及乌地夸他,“你大伯虽不堪,留下这儿子,竟是我武周的福运将星!” 想到武延秀往日佻达不羁,离京时的愤懑不平,他很难不认为,正是瑟瑟令他洗心革面,拼却性命也要挣功。 他的视线落下去,落在她尚带起伏的小腹上。 “六郎是宗室,卖国求荣,罪加一等,如今京里错乱,顾不得惩治他,等收拾完默啜,只怕要索尸鞭骨……” “我犯不上专门去给死人洗清罪名!” 瑟瑟冷冷打断了,斩钉截铁,“不是表哥说的?百姓脑子里记不住事儿,三五年忘得干干净净?况且身死名灭,千古褒贬都是空,这点子道理,六表哥生在武家,应当明白。” 她轻蔑的审视武崇训。 “要紧的是没了二哥,东宫接下来克成大统的会是谁?” 武崇训没再反驳,垂着头愣怔半晌,慢慢提起胳膊。 “臣——” 他漫长的铺垫终于到了终点,滚烫手掌握住她肩头,郑重又沉痛。 瑟瑟攥紧手指,她有一个恐怖的猜想,司马银朱暗示多次,她不愿直面。 是为什么呢? 她不想成为女皇那样的人? “臣愿奉女主登临。” 瑟瑟呼出热气,眼神都散了。 剧痛像淤塞的污血,一俟创口揭开,便从肺腑深处争先恐后涌出。 三四天了,她迟迟不愿面对这可能性,却并不是不懂,武崇训这是要她与爷娘为敌,与手足争锋,像女皇断情绝爱,屠刀尽向亲人劈砍。 “我不……还有,二姐。” 瑟瑟泪流满面,捂着耳朵摇头。 那些君君臣臣的话,果然不能随便乱说,这不就应验了?可那不过是两口子帐子里的情趣,她喜欢踹他两脚罢了,根本不想他三跪九叩敬她如神佛。 他明明,该是这世上最后一道屏障,不让她面临这个选择。 武崇训同情地望着她袖口的橙花。 这话无论谁开口来说,最终都会成为瑟瑟的眼中钉,肉中刺。 司马银朱侍奉主上而已,要衡量得失,便把他顶在前头。 片刻之后,他把更同情的目光投向室外。 瑟瑟要走这条路,十年之内,枕园便是全军覆没。 门没关,杏蕊缠住了李隆基,还在吵闹。 丹桂清瘦的身影拉长了,投在槛儿窗下,簌簌发抖,手里的帕子落了地,烟云般无声无息。朝辞、清辉两个傍着窗纱听壁角,被这陡然转折吓得瞪大了眼,豆蔻亦是万万没想到,面目一片惨白。 “你二姐但凡还在——”他瞪着眼,拔高嗓门。 “你说什么?!” 瑟瑟一口气没缓过来,面上刷地毫无血色。 武崇训噎住了口,自悔话说得太急,但略顿了会儿,还是直言相告,“昨晚郡主血崩不止……” “二姐有孕么?太好了!” 瑟瑟提紧他的袖口死死攥着。 那是武延基的血脉,有这孩子在,二姐便有活路走了! “丹桂!杏蕊!” 瑟瑟扬声大喊,瞧那两个影子投在窗纱上,愣是纹丝不动。 她急得猛拍被褥,生怕错过了这扇生门。 “你们回东宫去!好好守着二姐,别叫她想东想西!” 瑟瑟想着将来,李家要奉女主,便该是二姐,连夫君惨死面前这样的事她都扛得住,还能被什么打倒? 她比二姐差太远了。 她比不上,她不想比! 她还想有朝一日坐在观止湖边,清清静静喝一杯茶,插一瓶花。 “太医来时,永泰郡主已然滑胎。” 武崇训抓住瑟瑟颤抖的双手,用柔软的掌心包裹利甲,握成拳头,再摁进胸膛,那里有她挣扎崩溃时划下的血痕,像小鹰抓出的伤口,他珍惜,他收藏,唯有他有。 从前怪她太过冷静,拿他当朋友,当伴侣,唯独不是当爱人。 又怪她爱武延秀却不肯承认,铁面傲骨绝不放松。 今时今日,却觉得唯有如此才好。 她带着一颗圆满的心往前走,想起他们时,才会庆幸大于痛苦。 艰难道,“郡主身心俱疲,力竭……”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,瑟瑟骤然后仰,直直倒在床上。 她实在是受够了。 武崇训捡起锦被仔细盖在她身上,关窗吹灯,便走出房间。 丹桂跌坐在美人靠上,两臂搂着廊柱,仿佛那便是过往宫里的美好时光,眷恋着舍不得放开,白皙皮肤衬着红漆,似瓷片上色前的单调。 朝辞絮絮安慰。 “永泰郡主死的突然,圣人伤心不已,不会再追究东宫其他人了。” 杏蕊推开李隆基,举着两只手怔怔地看,不信那里头已经空空如也。 当初大伙儿一道出宫,不过就是三年以前,郡主意气风发,许她们三代富贵荣华,那时她以为是自立门户,还打趣儿,见惯九州池泼天排场,能看上哪? “那孩子,是男孩儿,还是……?” 尚未显怀便落胎,哪看得出男女? 大大咧咧如朝辞也难开口,一抬眼。 “——公子?” 廊下七八个侍女俱是浑身一颤。 这回她们不把他当仇敌了,望向他的眼神有种迟钝的敬畏,静静围拢过来,把他框在中间。 “二娘留下最后一句话。” 武崇训疲累不堪,瞧她们站的站,坐的坐,尊卑罔顾,乱成一团,也没力气计较了。 “交代我,也是交代你们,助四娘登基。” 他平淡道,仿佛李仙蕙的遗言平平无奇,只是‘要好好过日子’或是‘要记得我’之类。 ——当啷! 杏蕊嫌弃地回头瞪视李隆基,嫌他动静大。 他讪讪捡起横刀,在裙腰上蹭了蹭,不相信武家还肯奉女主。 前车可鉴,李家当初纵容女皇上位,落得三代尽丧,这回武家捧起瑟瑟,也难有好下场,肚子里憋着一万个问题,阿耶再三夸武崇训眼光长远,怎的想不开要旧戏重演,自寻死路呐? 同情地望了眼这堂姐夫,却不敢吭声询问,毕竟武崇训背后站着整个武家,虽然两位羽林将军卸任了,和亲的郡王又扛着死罪,但虎死不倒威,武三思父子在这一局毫发无损。 丹桂呵出一口热气,吐在帕子上,凝泪点头。 几个小丫头是小门小户挑来,看郡主、郡马,已是辉月垂天,见了太子便不能喘气,哪里敢肖想侍奉至尊? 银蕨颤颤后退,想到瑟瑟生产时她端热水,产婆洗帕子染成粉红,一盆盆泼在后园,淡淡的血腥气与杀鸡相类,狼狈汗透的面容也与寻常妇人相当。 可是就这样一张面孔,将会雕刻在硕大壁龛之中,受香烛供奉。 她一颗心在胸膛里膨胀,几要跳跃而出,激动地踩了凤尾的鞋尖儿,两人腿绊着腿双双跌倒。 武崇训仰起头,学瑟瑟,也去看那道金光锃亮的上弦月。 女皇十来岁时写过些春花秋月的小诗,淹没在太宗后宫累累才女光环之下,乏人注意,直到府监来了才整理成册。 有回武崇训蒙召,匆匆觐见,满以为是吐蕃事要调他去用,不想女皇从故纸堆里捡出两张,问他文辞如何。 那时他道闺中闲情,虽寻常却动人,惹来府监兄弟嗤嗤暗笑,张昌宗盘腿坐在女皇膝下,展开折扇探出个头,直道武崇训无识人之能。 女皇却很悠然,大袖轻拂,止住男宠戏谑。 “非是三郎目光短浅,实则当日之朕,与今日截然两人,更不知次后数年境遇,譬如若是太宗十分宠爱朕,宫中多一宠妃,甚至替换了太子,朕在中年即以太后身份垂帘,就未必有登基之雅兴。” 话是这样说,武崇训不信女皇不曾细细盘算。 权力之此消彼长,犹如风助火势,结局一早分明。 自古太后垂帘,如秦之宣后,赵之威后,汉之吕后,除非逼死幼子,不然终有一天黯然退场,父子不同于母子,杀父继位骇然听闻,逼母卸任却名正言顺。 女皇以登基为母子相争一锤定音,四子保全其二,已是两害择其轻。 他尊瑟瑟为主,避免武三思另觅高枝儿,又避免李重福兄弟心怀热望,就连阿漪,二十年后从母亲手里继位,下承上恩,绝不敢母子相争。 “唯有如此,方能保住全家性命。” 武崇训是解释给他们听,也是帮自己下定决心。 寂寂烛影中,瑟瑟嘴角流下淡淡血迹,被她抬手擦了去。 武崇训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扎递给杏蕊。 “默啜告太孙借马场谋反,圣人彻查马场上下,几个管事的死了,还有个叫许子春的灵台郎,说是为六郎出面,奔走操办,如今拘在诏狱。女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出这些,总算撇清了郡主的嫌疑。” 杏蕊颤颤接来翻看,直吓得得手脚冰凉。 这正是许子春给她看过的,北市铺面交易记录,每张都有瑟瑟的私印。 “倘若那许子春嘴不严,扯出郡主府,你们几个给我记住了!” 武崇训声调冷涩,一个个审视,最后落在李隆基脸上。 “与六郎合伙的是我!与太孙交接的也是我!” 房里瑟瑟骤然睁眼,撑住床榻欲起身冲出来。 “别婆婆妈妈的!” 武崇训似有所感,提声喝止。 “再牵出一个便全完了,你们不看两位郡主面儿上,也要看大郎。” 瑟瑟僵住,泪水蒙住眼眶,软软倒下去。 武崇训略等了等,不见她动静,方哑声道。 “伺候好郡主,好好琢磨下一步怎么办罢!” 丹桂、杏蕊等齐声道是,音调洪亮,是对他服了气,目送他离去,丹桂进屋瞧瑟瑟,银蕨等嗨声抹泪,都忘了收捡搁在杏蕊脚下的青铜香炉。 杏蕊枯坐廊下,好半天才动了动,袖子里滑出攥了十几日的纸条。 卢家小妇郁金堂,海燕双栖玳瑁梁,九月寒砧催下叶,十年征戍忆辽阳,白狼河北音书断,丹凤城南秋夜长,谁知含愁独不见,使妾明月照流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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