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佺期的诗果然婉转多情,却不合献给瑟瑟。 诗中人是闺情秋怨,思念夫君,她这里是爱恨情仇,连篇累牍,哪顾得上与人两地相思?况且六爷多半死了。 乍暖还寒时候,蚊虫嗡隆隆成群,炉子里焚着驱虫的松柏香。 杏蕊把厚厚一摞纸扎团了团,夹带着百金求取的好诗丢在火上。 殷红的小舌一卷,便化为灰烬。
第174章 “贵主儿慢些, 早上霜重,您仔细滑了脚。” 地上光圈忽大忽小,精巧的琉璃灯底下垂着半寸长的穗子, 用的久了,有几缕挂丝,梢头上来回扫地, 蹭的又湿又脏。 上官婉儿惯来两手交握着疾行,闻言并不稍顿,语调仍然温柔。 “我说了你几回?贵主儿称呼宫眷, 我虽有个才人品级,难道真是侍奉圣人枕席的吗?这话你说着不寒碜,我听着还难受呢!” 小宫人玉豆儿忙低头应是。 两人脚步轻快, 路也熟, 三弯两绕转过廊庑尽头。 硕大黢黑的楼宇,上下三层楼的槛窗上全蒙了黑布,可功夫总有做漏的地方儿,丝丝连连辉光透出来,细弱地, 鬼祟地,像窜逃的生机。 玉豆儿顿住,把灯杆儿戳进美人靠, 搓热两手,替上官整理仪容。 她这身打扮也真是古怪,头上挽着待字闺中的双环髻,尚留鬓发在耳, 髻上绑着深碧丝带,身上却穿浅绯色小团花的圆领袍, 又有草金带,又有银刀子、小算盘,正正经经是个五品。 手上干着活儿,玉豆儿嘴上又不把门儿了。 “按外头品级算,您这穿红挂金的,该是中书舍人了。” “当初就该拿你换了银蝶儿!” 上官半闭着眼方便她动作,闻见她手指扫过鼻端,带股皂角味儿。 “一般是掖庭挑出来的人口,你跟她怎么天上地下的!” 玉豆儿吐了吐舌头。 七八年前,颜夫人与上官才人往掖庭挑小宫人,大伙儿都往前凑,因是圣人钦点的大才女,一个么内总管,一个么贴身侍奉,都是香饽饽,撵上谁的脚跟儿都能一步登天。 银蝶儿老实,上官原是挑中了她,可颜夫人偏说和她闺中的丫头长得像,瞧见她便像回了家似的,谁不知道颜家在临沂四代同堂,好大一副家事,而上官孤零零一个在宫里伺候。 上官便拱手相让了,退而求其次,要了玉豆儿。 才到上官身边时,玉豆儿还不顺意,以为主仆重在看对眼儿,银蝶儿天天眼前打晃,两下里一比,上官更要瞧不上她了,强扭的瓜不甜,贵主儿不爱用她,她也不勉强! 可天长日久,玉豆儿却越来越庆幸运气好。 上官这人,豆腐嘴,豆渣儿心,随便谁都能拿捏,不单在颜夫人跟前毫无招架之力,旁的什么府监,什么琼枝、韦团儿,也能往她脸上招呼两句。 收拾停当,玉豆儿道,“奴婢去拍门。”举步上前,被上官叫住了。 “我来罢。”她捋了捋袖子,缓缓抬手叩门。 玉豆儿紧跟在她身后,嘀咕道。 “味儿真冲!说了几回,叫他们好好刷洗刷洗,多难的差事啊?杀猪铺子也没这么臭!” 听着脚步声近,愈发恶声恶气,“回头非发到掖庭服两年劳役不可!” 上官微笑不语。 玉豆儿洁癖,洗袜子能洗三遍。别的事送到她手里,玉豆儿老要饶两句,替人求个恩典,唯独诏狱,玉豆儿翻来覆去敲打,就嫌他们脏。 她们两个都是掖庭出来的,上官服役年头更长,时不常还回去看看。提起这个宫中人人避谈,外头闻之色变的地方,既是故意恐吓,又有种熟稔自豪。玉豆儿尤其以为,是个人便该发到掖庭学两年规矩,做事才又快又好。 “才人辛苦了——” 迎出来的是个嬷嬷,躬腰缩肩,一张脸仰起来皱皱巴巴,说话抑扬顿挫。 上官随意点了点头,随她步入内间。 这地方原是个戏台子,太初宫正经观戏,在右夹城北面的百戏堂,连着映日台,距离九州池很近,日朗天晴的时候,圣人走着过去,一路亭台水岸。 自那处修起来,这边儿便乏人问津,一日日荒废,后头派了这个用场。 用途改了,格局还是戏台的格局。 二层表演,底楼、三楼做预备,隔板是活动的,机关打开,神仙将士上天入地,嗖地一下三楼跳出来,博得满堂喝彩。 上官对这地方很熟悉,她刚进宫时,高宗头晚看戏,第二天她们来打扫,跪在地上拿猪鬃刷地,务求把那地板刷的锃光发亮。 穿过戏楼,是个小小的两进退步院落,东西厢房打通的长间儿,从前戏子在这儿换装,化妆,大铜镜嵌在墙上,强光一打,四面反射,亮得犹如身处熔炉。 上官脚一踏进去,便下意识顿住了。 今日只点一根蜡烛,竖立在面小菱花镜前,可是满屋的大镜子彼此对照,愣是折射出密密匝匝光线转折,乍看犹如金芒的罗网,叫人畏惧。 老嬷嬷狐疑转头,回过神来便吩咐。 “多点几根蜡。” 角落几个小小的人影动起来,穿梭在金网的缝隙里,放出新的,更明亮的光芒,然后慢慢整间屋子的轮廓清晰了。 上官交握双手,沉静地等待着,直到看清面前物事。 破败污糟的木架,锈迹斑斑的铁钩,腥臭的水桶…… 所有这些器械、工具,全从推事院搬来。 李显回京的前一年,来俊臣这头咆哮两京多年的恶虎,终于被闹市问斩,陈尸示众,官民在大街上奔走相告,彼此庆贺,就连太平,还特地来找上官,去北市上看百姓争相剔肉的热闹,却被那场面恶心地好几日睡不着。 可是谁能想到呢? 杀了来俊臣,关了推事院,这些东西还在,只是藏得更深了。 耳畔传来低哑的呼喊,夹杂着‘砰——砰砰——’有节奏的闷响,上官转头在器械中寻找,看到个趴在长凳上的人形。 玉豆儿走上前去,提着他散乱的长发向后掰。 “救,命,救我……” 昂起的头颅脖颈上没什么血污,但非常消瘦,目光涣散,努力辨认来人。 “你……” 他首先注意到她右边额角上,半张叶子戏大小的标记,勾线方框里一个笔划清晰的‘私’字。 他想不明白,宫里怎会有黥面的女人? 唐律,罪人妻子没为奴婢,黥面。 掖庭塞满罪□□女,总有千八百之多,但从不黥面,因此刑乃是以利刃雕刻皮肤,在刻痕上涂墨,偶有深及入骨者,虽死,火烧化骨,仍可见字,何况平日眼见?掖庭奴婢出入宫廷,断断不能惊扰了贵人。 更何况她打扮得颇为体面,正五品,不论搁在凤阁、鸾台还是六部,皆举重若轻,前途不可限量了——又怎会是个女人? 他使劲闭闭眼,想把头抬高一寸,看清楚些,可是刑具压住脖颈,任他使尽力气,仍是一丝儿都没动。 “许郎官不认得我了?” 上官语调平静,还带着一丝御前侍奉,循规蹈矩的沉闷。 许是这种久经训练才能拿捏得当的音调启发了他,许子春猛地一挣,竟挣脱了铁器的钳制,撞得玉豆儿手势一飞。 “上官……才人?!” 许子春绝难相信,一双眼瞪得溜圆,飞快推敲起来。 他从浑天监察院大门口被逮捕,来人凶神恶煞,自报羽林,却没穿乌锤铠,院正本来不敢阻拦,但瞧他们竟拿麻袋套头,逮鸡鸭般提走,追在背后大嚷。 “天子脚下?!老子这就敲登闻鼓去!” 那时许子春被人攘得跌跌撞撞,自顾不暇,到地方才想:天子脚下,胆敢如此施为,要么圣人御令,要么,便是他犯了抄家灭族大罪—— 可他不过是个正七品下的灵台郎,便想行狂悖之事,也没那个本事啊?! “许郎官求见本官,是想通了?” 玉豆儿从墙边搬来把面目可疑的旧椅子,正正摆在许子春跟前,上官很是随和,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灰。 因她坐的近,许子春得以垂下头颅,便感到后脖颈子上肌肉酸胀不堪。 他只能盯着上官的脚尖。 “才人……” 许子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认命般换了称呼。 “下官恭贺郎官高升。” 上官心满意足了,松快地展了展锦袍,眼看下摆的金线重绣打过他鼻梁,许子春想侧头躲开,眉梢才动,又忍耐了。 “下官与淮阳郡王合股做生意……” 许子春老老实实道。 “实则下官的本钱出自院正,只因他顾虑官声,不肯亲自落名,才命下官代持股份。此节虽不妥,但律法并无明令禁止。然,下官痛定思痛十来日,已然明了,法无许可便是不得行,下官心服口服。” 上官哦了声,“是么?” 她不曾加重刑于许子春,是不愿唐突神灵,灵台郎官阶虽低,推演命运,力通鬼神,即便是她,也有几分忌惮。 许子春忖了忖,大着胆子试探,“若是郡王在突厥……” “诶!” 上官抬手打断了他,“突厥的事儿,你不该打听!” 许子春频频顿首如捣蒜,大声道是。 “至于亲贵官员合股做买卖并你为院正代持,这两项有无违法,御史台尚在争论。那群老夫子,你知道,引经据典,恐怕要论个年余。” 许子春怔忪了下,“郎官……并非代表台院而来?” “许郎官莫非以为……” 上官也是意外,把眼一瞟,拍拍身上浅绯袍服。 “以为我升做御史中丞,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?” ——这误会实在太深,深得可笑! 上官大笑着打开双臂,甩开宽展的大袖,那袖风一拢,犹如向两边垂手侍立的人马致意,大家便一道躬身。 “下官等恭贺郎官高升!” 经她这么一反问,许子春也觉自家想的左了。 女皇再是百事行在规矩之外,总不能随随便便,就把如斯要职委以女官,那恐怕比当初女帝登基,更激起重重巨浪了。 他重把下颌压在长凳上,愤愤想,所以我到底被关在哪个鬼地方?! “是我的人太粗鲁了。” 上官一望了然,立时微侧下颌,殷切地向他致歉。 武周贵女招展的风采,在她举手投足间一览无余,就连这间阴森的囚室,也因为她柔婉的姿态动作,而平添出一抹女性的光彩。 “关了郎官这些时,连个衙署大名都未曾通报,这个地方——” 她向外指,声调昂然有力。 “曾经万方朝谒,无不睹之,又有凤凰落于左台梧桐,云雀纷纷云集,翩然起舞,久久不肯离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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