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人听得前后原委,又惊又怕又怒,却都不动弹。 法藏皱眉责备。 “我虽不是你们的座师,但忝列华严宗首脑,如此安排,亦是为本宗保存火种之意,这番道理,尔等听不明白么?” 几人咬唇想了又想,深知法藏所言不错,便不再辨,依言速速离去。 法藏又转脸望向身后徒子徒孙,锃亮光头拢共一十六人,皆是精挑细选,慧根独具的好苗子,那时挑来随他徙居法门寺三年,原以为护持佛指入京,是桩大功德,大好事,不曾想,却落得这么个风声鹤唳的结局。 他百感交集,话也不必多说了,只挥挥手。 几人泪盈于睫,重向他深深叩首,也自返回洛阳太原寺,早做准备。 法藏便沐浴更衣,端坐在堂上等待消息。 一时天光乍亮,相王府长史先至,留下拜帖,道相王立时就到,又有杨家礼敬花篮,道杨夫人悲痛欲绝,缓缓神便来,之后两京亲贵门人络绎不绝,更有些官眷,受过道成恩惠,顾不得打点丧仪,赶着车子便上门来。 法藏一概回说伤心不已,无力见客,面儿都没露便打发了。 从晨间等到下午,李武杨三家至裴家、杜家等,再朝中,魏相、张柬之、崔玄暐,乃至六部堂官皆已报到,唯东宫一脉全无消息,法藏愈加焦灼不安,攥着佛珠当地疾走,口中念念有词,竟砰地一声撞在房柱上。 他揉着额头后退,正在头晕眼花,听得身后一声轻笑。 忙忙回首,见门扉推开半扇,狭长光亮处照出一个绾发妇人,深浓的影子踩在脚底,红衣宝珠,明艳亮眼,与廊下肃穆的布置格格不入。 长安是个盆地,又八水环绕,年年处暑水患,太极宫、大明宫的要紧殿宇都有很厚的夯土层,观国公自也向往,但宗室以外夯土违制,只能偷偷改造。 法藏眼下所在,便是国公爷晚年读书之所,藏在正堂侧后方,偷偷垫高了三四尺,修竹茂密,巨石环绕,极之隐蔽。 他纳罕是何人深谙国公府布局,竟能登堂入室,直入此间,然日光刺眼,照得那妇人面上闪烁,竟辨不出眉目。徒子徒孙都被他撵走了,无人来替他撑起国师的场面,法藏只得亲自挪动脚步,转到地屏侧面打量。 那妇人极之坦然,昂首任由他转着圈儿的看。 借着光影变换,他眼前豁然清晰。 院中原本竹影摇曳,因布置上白皤孝布,反显空旷,妇人两手背在身后,捏着根短竹竿,纤纤细指在竿上轻摁,仿若人家炫技,反弹琵琶的模样。 法藏祖上是康居国人,历来嗜酒好歌舞,男的吹笛拉胡琴,女的做胡旋,曲乐旋律蕴藏在他血脉深处,一俟见她摁指节奏宛然,即便无声,也忍不住顺着她动作推想…… 《太平乐》?不是,《上元乐》?又不是。 怀着疑惑打量,目光才转至面上,便一跳。 惊觉眼前人明艳得不似真人,倒似画上狐妖。 有紧绷曲折的身段,又有雪白柔亮肌肤,头上身上一切穿戴,皆以耀人眼目为目标,目光更犀利,灼灼如火光迸射,挑眼望向他时,又是轻蔑,又是好奇,两厢混杂,几有勾魂夺魄之感。 法藏心中警铃大作,若非身处名刹,几乎就把拔起座椅背后的禅杖,大声吆喝着尔等是何妖孽,速速退下! 妇人背后又走出个垂髫女子,往法藏面上一刮,便哂笑道。 “法师怎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儿?” 嗔怪那妇人道,“叫你别红的绿的堆在身上,人不信你是正经人家儿。” 妇人回过味来,瞪法藏一眼,似骂他少见多怪,便旁若无人地掠过他,径直走到上座。 椅子背后,靠墙搁着一柄银金花锡杖,长足丈余,通体缠枝蔓草,杖顶有两重莲台,刻着圆觉十二僧,皆手持法铃立于台上,又有流云束腰座,托起一枚宝光璀璨的智慧珠,莲座下另有錾流云纹的银丝折成四股桃形轮,其余云气、团花等等不一而足。 妇人对法藏毫无尊重,见了禅杖,倒生出几分敬畏,审视半晌,转头问。 “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,所持禅杖乃是太宗御赐,杖头不过九环,这柄四股双轮十二环,非是我看轻法师……” 她倏然一笑,傲慢道,“法师恐怕用不起罢?” ——这到底是哪路的神仙?! 法藏简直后悔好说歹说,说服文纲先行离开了。 这般佻达的女子,他平生所见已有两个,一是三十余年前,一手将他提拔至超然地位的女皇,一是前日内宫中,公然威胁他的张峨眉。 至于眼前这位,他上下打量,全然不明所以。 垂髫女子虽是未嫁打扮,年纪不小了,望之总有二十二三岁,缓步入室,环顾一圈陈设,自捡了张花窗下的鼓凳坐。 拍了拍凳面儿,笑向法藏解释。 “我曾祖父的书房,我自认得,宅子捐给你们华严宗了,我家夫人可是念念不忘,把他老人家晚年几度扩建的图纸都带去神都,不瞒您说,如今杨家内宅陈设,与这里一模一样。” 法藏这才恍然大悟,这位既是杨家闺秀,那上座那位…… 他恼怒地撩了眼。 那位正洋洋得意地翘起脚,浑然不顾鞋头撑高裙边,支棱出个菱角尖儿。 真是奇也怪哉! ——这种事竟是隔辈儿传吗?! 浑然一致的姿势,当年四十来岁的女皇也有,偶然被他瞧见,毫无窘色,反而昂起头哈哈大笑起来。 可是正在宫里侍疾的太平公主,耳濡目染圣人积威多年,却未学来一丝跋扈习气,唯有待武家人冷漠,也是合情合理,平日待僧道也好,内官宫人也罢,她那副轻率里夹着坦然真诚的态度,真真令人如沐春风。 “法师伸手来我瞧瞧。” 瑟瑟侧着头道,“你当真燃指奉于佛祖?” 问虽问了,瞧她神情,分明认定他欺世盗名,是个奸诈的小人。 法藏气恼不已,粗声答道。 “《法华经》载,药王菩萨以神通力愿而自燃身,光明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,一千二百年方尽,历代高僧效仿也多,如隋之僧亮、刘宋之僧庆、南齐之法凝、北周之僧崔,皆曾燃指奉佛,并非小僧自出机杼。” 瑟瑟犹道,“干人家什么事?我只问你。” 法藏上前也不是,不理也不是,咬牙良久,终于伸出手。 隔得远,瑟瑟晃了眼,左右五根指头整整齐齐,并无缺损,便嗤笑了声。 “我就说嘛,沽名钓誉之人,才拿这些事来吹嘘卖弄,闹得人尽皆知,当真发心证愿,便该默默烧了。” 琴娘见她只顾着扯闲篇,跺脚喋喋催促。 “别管这些了!公主不理会你,那些番僧、巫女又信不过,这两个月进过宫再出来的,唯有法师,你快问正经事罢!” 法藏大跌眼镜。 听二人话音,郡主今来,分明是为打听女皇病况,且不说他并不知情,便是知道,向东宫透露也极其不妥。 “好你个大和尚!” 瑟瑟嫌他不肯主动报告,竟还劳她催问,直吆喝起来。 “夤夜敲响丧钟,引得两京亲贵蜂拥而至,正是你广结善缘的大好机会,却为何谁也不见,猫在这儿躲清闲呐?” 她眯起眼调侃,“难道是等我阿耶?” 法藏被她问住了,左右张不开嘴。 若开口问她,太子可会为了所谓福田花落哪家之事恼怒,岂不是暗示太子对上不敬,宁愿好事先可着自家? 含含糊糊道,“太子忧心圣人安康,想来无心理会外事。” 瑟瑟笑的更灿烂了,小嘴一张。 “那法师是等我?”
第185章 “磨蹭什么?眼看改朝换代, 再啰嗦,国师头衔可就给别人了!” 瑟瑟瞧法藏紧张,汗渍一串串往下颌滚, 索性直道。 法藏心里怒极。 想当初他不过初出茅庐一介青年居士,只因钻研佛法精深,便得皇后青睐尊重, 而安乐郡主对他就算有误解,也不能这么埋汰人! 他不说话,行至瑟瑟跟前, 猛地抓起禅杖振臂一举! 瑟瑟惊得呆了,那禅杖且长且大,花头又多, 少说也有四五十斤, 法藏年迈枯瘦,竟有这把子力气? 那智慧珠因他一举,凭风借力,呼呼转动,射出莹亮白光, 似夜明珠,又似她小时把玩过的鲸鲵,只体格硕大如拳, 光芒打在法藏干瘪皱纹且怒气冲冲的老脸上,竟有金刚怒目的威势。 瑟瑟吓得退避三舍,顾不得推他,慌忙跳下椅子。 神怪的是, 她走一步,那白光便追一步。 法藏森森侧头来看, 炽亮光芒从他两颊胸膛倾泄下来,似生灵活物,只管追着瑟瑟不放。 瑟瑟下意识拿手去抵挡。 白光顺势爬上她手臂,明明无形,却有种冰冷的质感,轻微异样的接触粘在汗毛上,窸窸窣窣,叫她想起石淙山上神出鬼没的银环蛇。 瑟瑟惊惧异常,一辈子没这么怕过。 她自幼视僧道巫蛊为装神弄鬼,从无一丝敬服,自入朝局,又亲眼目睹武三思、宋之问乃至圣人借神佛攫利,更认定世上唯有傻子才对土偶跪拜,平白被人利用。 尤其是这个法藏。 若说为理想信念断指,乃至牺牲性命,瑟瑟虽不推崇,到底怀有几分欣赏,但他却并非出自本心,而是故意作伪,大肆宣扬,引得旁人也学自残之举,何止坏,简直可恨了! 想到这里,她壮起胆子直视他。 奇就奇在法藏明明占据上风,却并无倚势威吓的意思,反而面庞苍白,额角冷汗涔涔,倒比她还显得虚弱些。 “这柄锡杖乃是太宗打造!” 法藏眼神僵冷,右臂虚虚一抬,白光倏然退回智慧珠里。 “专为镇守佛指,小僧方才斗胆借用智慧珠神威,绝非自家本领。” 瑟瑟轰然喘口大气,心道他这般谦逊,应当不是坏人,更不会取她性命,后怕之余,才觉出后背上已湿透了。琴娘与她相距几步,方才百般不能近前,见状奔来摸她头脸,又怕外人跟前失了尊严,扎着两手小声问。 “怎么样?没事罢?” 瑟瑟推开琴娘,牢牢盯住法藏。 “我无意挑衅佛法,只是见不得沽名钓誉之辈,毕竟这世上多的是凡人不能解释之事,并非全是骗子耍戏法儿。” 言下之意,对他仍是不信任。 法藏自出宫来,便连番触动情肠,又彻夜奔忙,六十岁的人,着实有些吃不消了,再耗费精力催动禅杖,更累得吁吁喘气,匀半晌方道。 “小僧致力于弘扬佛法,一生之中,斗胆借佛祖奥力唯有两回,除今日外,便是圣人君临宇内,命小僧登坛讲解《华严经》,口冒耀眼白光,片刻沸腾如华盖。若非亲眼目睹,圣人也不可能撇下京中许多大德,独许小僧做国师。”
言情小说网:www.bgnovel.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!记得收藏并分享哦!
211 首页 上一页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下一页 尾页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