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藏嘿嘿长笑,心道,任是哪一派的法门,你巴巴儿地召来算人死期,却连面儿都不给见,这从何算起,真当我是个活神仙么?! 两下里僵持,张昌宗只管哀哀恳求,只字不提面圣。 法藏何等涵养,自是推磨□□,原地打转,如此从黄昏耗到夜半,宫门下了钥,还没论出个究竟。 法藏饥肠辘辘,索性合眼盘腿,就在此地默念起经文来,一入那神妙世界,倒是把什么人君男宠抛诸脑后,只管五感通开,天人合一,虚空里万籁俱寂,唯有一线杳杳香烟萦绕,似丹茜,又混着檀香,法藏神思漫游,许久慢慢睁眼,顿觉室内人影晃动,忙定睛去看。 就听张易之朗声大笑,抚掌道。 “法师好定力!” 法藏微微发怔,瞧窗外轮月,果然已过子时。 不禁疑惑,圣人命在旦夕,张易之的好日子一眼望到尽头了,怎还如此神采奕奕?应当如张昌宗般如丧考妣,才对呀。 张昌宗身后又走出一对手挽手的年轻人,男的高个儿方面,做郡王红袍金冠打扮,女子装扮寻常,梳半翻髻,身段颇为苗条。 见法藏转眸望过来,郡王只管含笑,女子却礼数周全,依依福身下拜。 “方才法师诵经时,口吐莲花,外头蛙鸣虫闹都停了,好比九州池里挂的《经变图》,万兽来听弥勒讲经,俯首帖耳,似通人言。” 法藏面色稍变,这大半夜的,宫里怎么冒出个成年的郡王?又逢圣人病重,更加忌讳了。女子更蹊跷,若说是女官、宫人,态度未免太从容,若说是张家亲眷,又似在九州池颇有脸面。 凝眸思索片刻,恍然大悟,离座走上前去,托着她手。 “小僧糊涂了!张娘子恕罪。” “圣人拿我当亲孙女儿般,您又是为忠孝太后才受比丘戒,这样算来,我当唤您一声祖祖啊!” 张峨眉年纪不小了,还像闺中少女一般,拉着法藏袖子痴痴撒娇。 张易之哈哈笑道。 “法师六年前发愿译经,自锁太原寺内,三年前又去了扶风县,难怪不认得我这侄女儿,她呀——可叫圣人惯坏了!” 大家重新坐下,张峨眉有意叫法藏分清主次,笑着嗔怪上首的李重福。 “郡王与我换换位置,我与法师有话说。” 李重福忙不迭起身换到最末。 法藏品了品新茶,转头笑呵呵问,“张娘子是要算姻缘么?” 这话尖刻,扎得张峨眉面色稍变,张易之才要反驳,她已大方应道。 “我挑的小女婿,五叔不喜欢,才耽搁到如今,其实圣人早就点头了。” 着重补充,“东宫冷清,不瞒您说,太子也急着办喜事。” 看法藏似被震慑,再拿眼神挑挑李重福。 “你说是不是?” 李重福接不住她的机锋,讷讷两声,张峨眉嫌他鲁钝,毫不掩饰地把眼皮子一翻,向法藏道。 “只是阿郎友爱兄弟,决意为太孙守制三年,才耽搁了。” 法藏暗忖,她倒说人口吐莲花,就她这指鹿为马的本事,也算一流。 当下双掌合十,咦然笑道。 “原来是太子家的平恩郡王,小僧失礼,失礼!” 李重福不肯受他的礼,学识有限,不知该如何还僧人的礼,站起身别别扭扭抹了抹锦袍上的褶皱。 “大师是我的长辈,我……” 索性高举双臂,长长一揖落地,“我祝大师福寿绵长!” 几个人都笑起来,张峨眉像老母鸡将着雏儿,护着他道。 “郡王心眼儿实,您别笑话他,过几年就好啦,名正方才言顺,到时候自有那不世出的大儒教导,改头换面,又是一番天地。” 越说越离奇了,自三年前没了太孙,两京风平浪静,无人提起另立的话,至于太子百年后传位何人,还早得很呢! 法藏皱着眉,品出这几个人里头,实则张峨眉是个魁首,便不耐烦瞎浪费功夫,索性直接出言询问。 “三年前,圣人命小僧并文纲法师、崔侍郎,奉舍利入明堂供奉,到如今正该交差了,却西幸长安,宗室亲贵并朝廷全在西京,可武周宗庙仍在明堂,那这佛国至宝,究竟要供奉在何处呢?小僧进京多日,几个衙门都没准话儿,推推攘攘,竟把我们撂在这儿了!” 张易之和张峨眉互相看看,嘿嘿直笑。 两位高僧捧着佛指烫手,处处碰壁,他们早知道了。 至于崔玄暐么,天官、凤阁升起来的人物,哪里在意这些? 一俟入京,闻得圣人患病,避居深宫,太子重臣一概不见,唯有张氏兄弟侍疾,便冒起火来,联络恒彦范、张柬之等等,嘈嘈切切,大发牢骚。 张易之道,“法师明鉴,非是我等斗胆耽搁,实是难办……您说的没错,武周宗庙在明堂,佛指既出法门寺,天下之大,别处皆供不起它!” 法藏两手一摊,有点儿赌气。 “那为何特特下旨,半路上把咱家召来西京?” “法师细想。” 张峨眉抬起眼,仿佛额外卖情面给他,意味深长道。 “圣人在一日,明堂宗庙自是供奉武家先祖,万一圣人不在了……这李姓太庙,可就在长安呐!” 法藏悚然一惊。 想明堂巍峨建筑,彪炳千年,耗费黄金珠宝不论,单民工便动用百万,可就因为还政李唐,远则数年,近则数月就要弃置,心底不禁腾起一股惋惜之情。 “明堂……可是修了两回啊!” 张峨眉见他神思游绻,还在竟未思及自身,只得加重语气道。 “佛指贵重,若奉进神都明堂,至归还法门寺,中间必是不能擅动,这福田运势,就全着落在武家了。待下回地宫开启,又要三十年,而太子已近五十,不是我胡乱说嘴,可未必等得着下回。”
第183章 法藏久未入神都, 一提起明堂,便不由自主地怀想起顶部那只振翅欲飞的金凤,恰如女皇神采飞扬, 也如武周横空出世,猛听到这句,直心惊肉跳, 把着佛珠的右手颤颤发抖,碰的青金石扑簌簌响。 行法术巫蛊预测圣人天命,已极僭越。 何况预言尚未登基的太子? 张峨眉这言下之意, 竟是嫌李显命太长! 法藏讶然望向李重福,想他身为人子,很应当跳起来, 拿大耳刮子扇在张峨眉脸上, 喝问她是何居心,却见李重福非但不动气,反而替她当起说客来。 “五叔作为,乃是为法师解困。人之将老,最重福运报应, 若错过了这回,恐怕往后阿耶每见法师,尤其年老体衰, 病痛缠身之时,便会耿耿于怀,责怪法师未曾替他想在前头,把佛指供在长安太庙!” “这……” 法藏顿时犹豫了。 论辈分, 他因是为忠孝太后持戒,半生与女皇平起平坐, 在梁王、太子面前更高出半辈儿,昂着头受礼。 但论年纪,他比女皇小整整二十岁,才刚到花甲,自觉尚有一二十年寿数,夜来发愿,他不单要译完《华严经》,还要将它推广于世,成为中原禅门中最重要的经文。 想实现这些宏伟的目标,非借助君王不可。 尤其如女皇这般,将尊崇华严宗与思念生母融为一体,每每相见,便对他垂首坦陈疑惑,谦逊请教,甚至将法藏解答她疑问的对话编纂成文,举国发放。正是因女皇的虔诚,国朝上下方崇佛成风,人人将《华严经》奉为圭臬。 李重福的话并非危言耸听。 人老了,所思所想都是一样,常想,若当初如此如此,岂非那般那般? 何况三年前的东宫惨案,传说太子亲手勒杀太孙并女婿嗣魏王,惊得永泰郡主落胎而亡,三尸四命,惨绝人寰,可见太子性情胆怯软弱,必是迁怒之人。这种人,无事时还好,遇着沟沟坎坎,天不假年之时,恐怕非要把遗憾的怒火,尽数发在别人身上,才能痛快了。 彼时他法藏兴许已登极乐,人事不知,留下的《华严经》却还要传世,倘若因君王一念之怒,拆庙废经…… 他这毕生心血,就全化为乌有了! “舍利者,甚难可得,最上福田,兹事体大,小僧一人做不得主!” 法藏来回纠结良久,终于吐口念了句经文。 几人面面相觑,都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。 独张峨眉了然,轻快地笑了笑,起身做出送客姿态。 “也是,文纲法师年岁略长,俗家又是姓孔的,孔圣人传世三十余代,王朝兴替见得多了,应付眼下局面,定有手到擒来。” 这话说到法藏心坎儿里,又叫他面红耳赤。六十岁的人,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娃面前被揭穿了底细,真是露怯。然法藏修行良久,自能戒骄戒躁。 当下从怀里掏出一串檀木念珠,抚了抚,递给她。 “张娘子眸正神清,眉间宽阔,绝非寻常女流……” 张峨眉坦然接过来。念珠不曾上漆,木纹都摩平了,比起昂贵的青金石自是拙陋,但与僧衣芒鞋更加匹配,分明是他多年贴身之爱物,敝帚自珍。 她很感激,立时套在腕子上,盈盈行礼致谢。 法藏伸手虚虚一扶,“然小僧研习《华严经》久矣,深感宇宙万法,有为无为,色心缘起时,互相依持,相即相入,圆融无碍……” “诶,诶!法师不必对牛弹琴。” 张昌宗失笑,立时打断了,“我等俗世俗人,往常听高僧讲经,皆从极小故事说起,方引出大道理,法师怎的上来就是这些……” 他回想法藏言语,只觉许多字眼在脑海里飞,这才片刻功夫,已全忘了。 “那年法师进宫,留下《金狮子章》,圣人揣摩良久,尚道不得尽解,我等智慧,比圣人下之又下,不足万一,压根儿听不懂啊!” “佛渡有缘人,国公当下不懂,并非智慧不够,乃是缘分未到。” 法藏淡淡解释,仍把眼瞧着张峨眉,就见她念珠用力捏在掌心。 “旁的大道理,我与六叔一般,全然不解,只知道佛家最爱说众生平等,譬如阿郎是太子长子,与太孙原就相当,又譬如我乃圣人亲手教养,又与几位郡主不相上下,您说,这里头难道还要分个高低贵贱么?” 法藏无语,重新向张易之等告罪,便自颓然离去。 张峨眉发笑,“瞧把他吓得!五叔使个人跟他去,务必死死盯住了。” 张易之应了,玉壶便拿圣人脉案来与他瞧,上头勾勾圈圈,已使红笔点出要点,张易之识字有限,向来文档书案,皆是由张峨眉处置过,再奉与他。 他翻了几页,咦然感慨道。 “圣人身子骨儿真是康健,不枉我等小心服侍多年,寻常老妇若是久困室内不见阳光,性子总要暴躁些,圣人却如常饮食,睡眠也不见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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