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峨眉道,“原没什么大病,不过些许骨痛,不得不躺下了,昨日夜里悄悄扶起来,已是能走能坐,也是她老人家精明,借此机会,瞧瞧众人反应。” “可恨太子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!” 张易之甚是遗憾,当初指着这一条硬是栽赃了他,如今偏卡在上头。 张昌宗也不甘心,“原以为病个三五十日,总该动弹了罢?” 那头法藏被人拿檐子抬着,从大明宫深处走了大半个时辰,才出九仙门,到了走马楼。徒子徒孙等待良久,远远见黄门开道,忙迎上来,把他安置进自家马车,躬腰恭送控鹤府的人走了,重上车侍候。 车上坐着文纲法师,是与法藏同去法门寺请佛指之人。 他是律宗高僧,十二岁出家,二十五岁讲律,三十岁已然登坛,尤擅辩论,论佛门中地位,比法藏更高,只不及法藏有个国师头衔,才屈居其次。 听了法藏转述,尤其张峨眉一节,文纲法师直愣住了。 法藏无奈道。 “我瞧她年纪轻轻,谈吐又极聪慧大胆,原想劝喻两句,权势地位犹如水上浮油,舀起一勺尝尝仿佛有滋味儿,然说到底,不过是一场空啊!” 文纲与法藏朝夕相处三年,华严宗与律宗虽是不同流派,于具体经文释意上有些分歧,但到底同在槛外,又都是肩负本宗兴亡的人物,彼此皆有惺惺相惜之感,便拿好言劝他道。 “真实无相,尘色本空,人之贪念既生,岂是你几句劝喻就能奏效?” “张家一心求死,我也不曾将性命看得恁重。” 法藏说的很坚决,没有气壮山河的豪迈,但心沉似铁。 文纲知道难以改变他的决心,此刻他正满是殉道之冲动,张峨眉有句话说的对,孔家后人,于这种事很看得开,君王刀斧再利,斩不断孔家血脉,一家一姓尚且如此,何况佛门信众数以十万计? 真逼到绝路上,赴汤蹈火而已。 当年宇文邕灭佛,不也熬过来了么? 文纲道,“一介宠佞,不值当你如此。” 法藏咬牙切齿,“佛指决不能毁在我手上!天冷还好,热起来,七层棺椁也难阻挡湿气瘴毒侵入,所以太宗才挖地宫,百代苦心,我不做这个罪人!” 瞧他还是心浮气躁的模样,文纲捋着胡子慢悠悠开解。 “佛祖镇日端坐莲花之上,瞧他们苦海里沉浮,更无奈了。你呀,还是心有挂碍,惦记《华严经》未完,才被她拿捏住了。” 法藏怔住,一念通明,顿时又悔又羞。 马车开动起来,恰法藏起身,颠得一趔趄,差点摔倒。 佛门惯例,向来以简朴为荣,所以车厢虽大,既无锦垫,又无软枕,只有几个破烂旧蒲团,大家挤簇着坐。法藏大把年纪,不想跌进人堆里,只得往边上歪倒,砰地撞正车壁,痛得龇牙咧嘴。 文纲越发笑了,指他徒孙去搀扶。 “你站起来作甚么?谢我一句之恩么?罢了罢了,消停些罢!” “听上座一句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 法藏羞愧得无地自容,忙双掌合十低头下去。 大家都是开宗立派的人物,律宗名僧辈出,连日本撮尔小国,派僧人远渡重洋而来,还指名道姓,非要拜在律宗门下。所以法藏自创立华严宗,便生出后来居上的念头,常与文纲比较,自觉不差什么,却没想到今日为张峨眉的威胁,反生出服膺之心。 “咱们往后死了烧了,结出舍利子,方才算跳出三界外,如今嘛,还是要耐烦与他们周旋些。” 文纲瞥了他一眼,“照我想,这事儿还有余地。” 法藏听得云里雾里。 “圣人心性刚强,我是尽知的,孝敬皇帝二十四岁骤然薨逝,高宗尚垂泪人前,圣人愣是昂首挺胸,含笑如仪……” 文纲摆摆手,叫他不必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。 法藏已然脱口而出,“太子懦弱又爱记仇,这前后夹击,哪来余地?” 文纲鄙夷,“她说你就信啦? 法藏啊了声,满面莫名,“她何必骗我?” 文纲没答话,捡起蒲团边上的木牌递给他。 那是长安太原寺的令牌,莲花形状,简单线条勾着篆书,他们这些时就借住在太原寺,寺中住持道成法师,乃是法藏正经的同门师兄。 法藏双手把木牌接过来,抚了抚上面的字迹,触手冰凉。 这是他恩师智俨法师的墨宝,想恩师剃度出家时,正逢大唐初初建立,关中时有战事,恩师为访求名师四处游学,屡屡身陷险境,何等艰难?相比之下,他这一点子困苦,简直无足挂齿了。 忖了忖道,“上座的主意,我也想到了,可是太子为人谨慎,自圣人告病以来,便自闭宫门,生人勿见,我若找上门去……” 文纲摇头,“不妥!” 于是两人默默相对,车厢中唯有文纲拨弄念珠的轻响。 法藏默诵经文,喃喃的低音在唇齿间回荡,他的徒弟受到感召,纷纷调整了坐姿,垂眸凝神,也都做起功课来。 直到一课即毕,法藏徐徐睁眼,惊见文纲也不谦让他们,自捏块胡饼吃的起劲,芝麻粒儿撒满襟怀,甜蜜的麦香弥漫。 他才想起在宫里整日夜未曾用餐。 “上座……” 法藏有些不解,大家都是泰斗级人物,何至于一饭不能相让? 文纲似听不见他肚里馋虫鸣叫,提起陶瓮灌了口冷水。 “这两日你在宫中为难,我倒是很闲散,寺中各处逛着,瞧了瞧长安这三年风行的衣裳首饰,裙摆更窄了,走起路来,很是便利。” 长安太原寺乃是唐初宰相杨恭仁的故宅。 杨家与李家藤缠树绕,关系匪浅,杨恭仁阔大的宅邸与太极宫仅一墙之隔,花木扶疏,修造的十分精致,改做官寺后更年年重金修缮,壁画、槛窗,无不出名,是长安城中一道风景,每当春秋季节,远近人家便扶老携幼入寺观赏。 法藏正在一筹莫展之际,听他闲闲讲起妇人衣饰,狐疑嗯了声。 文纲搓搓指尖上面粉,闲闲道。 “杨家代代从十六卫出身,有个英年早逝的小杨将军,死在河西走廊,棺材送回来,那年圣人还是皇后,特特出城迎棺,你记得吗?他死了竟已有十年,杨家眼下又做法事,就在太原寺。” 法藏很意外。 文纲是律宗大师,佛学泰斗,从未听说爱打听这些亲贵的鸡零狗碎,杨嘉本是圣人的表弟,青年将军千里转战,很是意气风发,只可惜死的突然。 他抿了抿唇,用一种微含不屑的口吻问。 “上座想结识杨夫人?我可从中设法。” 文纲哈哈大笑,露出光秃秃牙床,也不知凭这两片老肉,如何嚼得动胡饼。 “你听没听过,杨家娘子与安乐郡主是手帕交?
第184章 法藏咦然瞠目, 与文纲面面相觑。 ——是啊! 见不着太子,可搭上安乐郡主,也大差不差! 他猛拍大腿, 顿生绝处逢生之感,在顷刻之间找到了方向。 顾不得道路颠簸,站起来向文纲请托。 “上座!我虽愚钝, 拳拳之心并非作伪。郡主之事,上座不必同行,或是日后有人问及, 也务必矢口否认。万一华严宗受我牵累,有拆庙毁宗之难,唯有请上座助我保全本宗子弟, 或是改投律宗亦可, 总之只要性命尚存,仍在佛门,便是您大恩大德了!” 这玉石俱焚的主意说出口,徒弟们骇然变色,纷纷扑到跟前。 一个抱住膝盖道, “师公不可!危急之事,我们去就罢了!” 另个摁住他衣角道。 “太子勒杀了头先那郡主的夫君,谁知这个郡主与他是不是一条心?” 又道, “大不了,咱们奉了佛指逃出京外!天下之大,哪里容不下了?” 然法藏主意已定,甩开他们正色道, “上座受我一拜!”竟当真磕头。 文纲稳坐不动,犹是笑呵呵的, 掰下一角胡饼递于他。 “莫慌莫忙,吃饱了再去。” 法藏回到太原寺已是夜深,他在禅房中思来想去,终是惴惴然不能心安,遂叫来寺僧,领他到最末一进院落求见师兄。 他师兄道成法师是洛阳知名大德,因受圣人所托,主持长安太原寺,才搬来西京,道成法师比法藏年长十余岁,体弱久病,早已不理寺务,近两年更闭关断食,只饮清水,预备半年后圆寂。 听闻宫中情形,道成自蒲团中勉强撑起半身,黯然嗟叹。 “圣人一世英明,唯晚节不保,竟将身后事托庇于张氏兄弟,如此胡为,不独我佛门至宝恐受玷辱,朝局并宗室,只怕也要乱做一团了。” 法藏瞧师兄体衰声颤,尚自坚持,甚感不忍,凝泪俯身在他面前道。 “若非事关佛指舍利并我华严宗存亡大计,绝不敢打扰师兄闭关。” 道成微微摇头,半合着眼安慰他。 “你我能再见一面,亦是缘法。” 法藏抬起头,瞧师兄皮松肉青,大异常人,知道他强撑精神,已是回光返照之态,便想起往昔青葱岁月,师兄谆谆教导,引他入门,不由恸哭道。 “我欲借杨娘子求见安乐郡主,又怕如此危急时刻,杨家明哲保身。” 再再顿首。 “华严宗上下万余人,皆愿为佛指献身,我……我却不甘心!” 道成阖眸良久,仿似未闻,唯有沉沉呼吸起伏,半晌忽有顿悟,睁眼道。 “是啦,小杨将军的法事,郡主未必露面,贫僧,贫僧……” 法藏抽泣着不忍出口。 道成断续道。 “但贫僧圆寂之日,以太原寺与武家的渊源,在京宗室,必亲来吊唁。” 他见法藏俯在草席上不肯抬头,颤巍巍伸出右手摸他额头,叮嘱道。 “你要抓住机会!” 一语即毕,道成忽地狂咳大抖,口中喷出浓浓血雾,轰地向后栽倒。 “——师兄!” 法藏赶忙跨步上前揽住,见道成双目已然反插,再探鼻息,果然断气,法藏放声大喊,垂头悲泣片刻,重又向窗外狂呼。 “师兄圆寂啦!” 如是三数声,方为外院洒扫的小僧人听见,七八个张皇失措奔进内室,见法藏满面悲痛,灰布僧衣上尽是血点子。 小僧人不敢入内,倒退着出去唤大师兄。 不一刻功夫,消息传遍全寺,从讲师、僧人乃至挂单的游方僧,又至参课的居士,人人大放悲声,概因道成主持太原寺十余年,宽和仁德,极负声望。 然后丧钟敲响,虽是半夜里,左近光宅坊的光宅寺、崇仁坊的宝刹寺,纷纷遣人来问,得知是道成圆寂,无不大惊失色,急奔回去报告住持。 法藏唤来道成的几个大弟子,吩咐他们只留下受了菩萨戒,但尚未正式剃度的居士,支应道成法师的丧葬事宜,余者尽快出城,去投奔终南山脚下,文纲法师的净业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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