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知道那个嬷嬷,长寡脸儿,她还在?” 他在女皇膝下的岁月并不长,二圣临朝时他才两岁,从那时起母亲就不像个母亲了,陀螺样在前朝打转,比阿耶进后宫的时候还少。直到多年后刘氏怀着李成器,悠然而向往地捧着肚子吃葡萄,李旦方回忆起来,当年阿娘坐在大丛绣球花当中,整日手挥目送,踌躇满志的样子,是何等不同。 “嬷嬷早出宫了,是谢阿怜还在,奴婢想要谢阿怜。” 晨光熹微,窗户纸映出李隆基急匆匆的身影,李旦飞快道,“我来办。” 瑟瑟抓住机会表明决心。 “圣人冤枉我阿耶弑亲,不瞒四叔说,当真弑了又如何?” 李旦眼神一闪,不想表露欣赏,但实际上还是表露出来了。 然后他慢吞吞地笑了笑,“呵,李家!”
第201章 盛夏雨水重, 淅淅沥沥又是一夜,第二日推窗看时,合欢粉泠泠的穗子浮在水窝里, 漾出一道道细痕。 小宫人元青捧着面盆进来,先搁在案上,去卷支摘窗上的竹帘。 雨后光线清爽, 照亮了圆桌上散乱的珠宝,寸许大盒套着巴掌小盒,把珍珠分出几个档次, 溜圆的,水滴的,葫芦的, 各有各用途。 女皇喜欢珍珠, 但珍珠不耐久,所以尚服局有一道常日苦工,便是替换九州池的珍珠,首饰、衣裳、鞋履尚算小宗,壁龛上, 幔帐上,乃至浴桶唾盒,提灯屏风, 总之女皇目之所及,务求珠光柔润笼罩,似青春少女纯真的目光回溯。 谢阿怜坐在桌边,等元青当心收拢开珍珠, 大大小小拨在手心,装进盒里, 替她隔出一块洗脸的地方。 “哎——” 地方太小,她也不能闲着,拿手把着头发方便元青动作。 典宝正六品,正正经经拿俸禄,城里买地,能买一坊之百二十八分之一,盖三进三出的宅子,可在这儿,就只有两个丫头,半个跨院。早上起来梳头,连个照镜子的地方都没有,只能等去了值房再照。 因是大明宫跟出来的老人,她和高慈金一样,出去有额外恩赏,前途如此光明,谢典宝是后来者仰望的大人物,小宫人夜里挤在通铺上睡不着,都眼馋她不到三十岁,就积攒下好大一份家业。 “可惜谢典宝是个女人,不然出去了能娶两房。” “娶那么多干什么?” 有人撇嘴,“你瞧圣人高兴赏了国公爷,怕府监难过,还得添一份儿。” “谢典宝,您今年能出去么?” 元青不明白她还能有什么苦恼,热水里打起帕子,巴巴儿地问。 “三年不让人退籍出宫了,我阿娘都问了,难不成今年还这样儿?” 谢阿怜很笃定,“今年能出的。” 她资格老,看得穿宫里的弯弯绕绕,不让退籍出宫,是尚宫们为留下司马银朱耍的花样,当时遂了她们的愿,后来还是遭了报复,一夜之间,六位尚宫荣休了三个,年轻的有失足落水,有对食通奸,总之全拔了。 “那您在尚贤坊置业罢!” 元青转到前面期待地问,谢典宝家乡在南边儿,没听过往来。 “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新鲜玩意儿,会宾时带进来给咱们开开眼!” 元青说着有点不好意思,“我们家就在尚贤坊,您……有什么不方便的,我哥哥嫂子都会帮您的!” 这孩子……谢阿怜瞪了她一眼。 “你家真是大富大贵,挂在嘴上无妨,人家忌惮你,你好过些,寻常家事,我说了你多少回,不过是在京,人家三年会一次宾,你阿娘一年进来四趟,人家羡慕你,羡慕着羡慕着,就成了妒忌了!” 元青吐吐舌头,“我这不是光跟您说嘛。” 谢阿怜虎着脸没松口,她把帕子搓搓,期期艾艾退出去了。 难得清净,谢阿怜捋了捋鬓角湿哒哒的水。 真不知道她走了,元青归会去哪儿,就凭这手艺,房里伺候三年,给人洗脸还不会呢!说起来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,仗着不指望品级,就会混日子! 想着笑起来,混日子也好,一道进宫的七八个姑娘,一个指去宗室续弦,一个生病死的早,剩下的但凡上进些,不论依附了颜夫人一党,还是另有机缘,投在太子妃韦氏门下,或是为孝敬皇帝通风报信…… 总之只要不是一心一意向着圣人,都死了,唯独她这棵独苗,走得最慢,反而最安生,熬了这么多年,竟也熬到出宫的日子了。 她眉头皱紧,趁着现而今乱,索性把元青带出宫!也算功德。 谢阿怜拿定了主意,琢磨跟新尚宫有两分交情,先探探她的口风,总之但凡可行,无非是要钱要东西,只不必告诉元青,到时候出宫,拽着她一起走,脸不给她笑烂了? 正想得高兴,元青风风火火撞进来。 “谢典宝!您有个妹妹?” 谢阿怜狐疑转头,门口站着个眼生的妇人,虽是半老徐娘,风韵宛然,半含着胸,有种老派的谦让回避的态度,可是衣裳很讲究,还学年轻姑娘,穿了条茄花色织金窄裙,鞋头上绣的金红凤头触须颤颤,手艺真是鲜亮。 御前不喜欢宫人比拼女红,以颜夫人为首脑,掀起一股男装风潮,尤其司马银朱高挑白皙,持刀纵马,走到哪儿都很夺人眼目,谢阿怜在宫里,是很久没见人秉持如此含蓄的贵女风范了。 她向谢阿怜欠身,房里幔帐、壁纱一概从缺,屏风、隔断也无,两人直勾勾对视,谢阿怜从少女便有起床气,轮着值早班,不是跌了梳子就是泼了水,所以老提拔不起来,她越看越陌生,抬手遮了眼,不去应她,反斥责元青。 “谁放她进来的?” 元青张大嘴,看看这头,再看看那头,确实不像。 “阿怜妹妹不记得我了?” 来人柔声道,指指谢阿怜手腕,“那个又是哪儿来的?” 谢阿怜迟迟低头看去,红丝绦编的手链已经很旧了,汗水雨水浸透,早褪了色泽,可是间杂其中的细金环毕竟还是金子,压在镯子底下也有光亮。 “——哎呀!天老爷!” 她跳起来,惊喜地喊破了音,“我出去了第一桩就是找你!” 窦娘子这才含笑走进来,把着她臂膀仔细打量。 傻乎乎的妹妹长高了,那时她撇下儿女进宫,夜里想孩子想的哭,全靠谢阿怜倒三不着两的安慰方熬下来。 “这么多年,你一句信儿都不肯传出来!” 窦娘子责怪她,“我连你死活都不知道。” “我怕连累你。” 谢阿怜早就泪流满面了,有些人父母缘浅,虽说她如今有些身家,要回南边儿寻亲,一定寻得到,可她不想,闲来开了箱子点算,不知把钱怎么花才好。 “我替你打了对好镯子——” 她急忙蹲下去开橱柜,捧出来个匣子。 元青啊了声,她认得的,全是圣人赏赐的好玩意儿。 谢阿怜慌慌打开匣盖儿,双手在亮闪闪的珠玉上来回抚摸,真好,她找见了早年的恩人,又有本事报答她。 “先别忙。” 窦娘子摁住她手,努努嘴,叫她支元青出去。 谢阿怜一惊,从狂喜中冷静下来,“你怎么进来的?” 窦娘子连个正经外戚还算不上,怎能穿堂入户,直抵六局? “……是徐尚宫?” “徐尚宫死了。” 窦娘子坚定地摇头,仍旧注目元青,终于逼得她出去了。 谢阿怜坐在桌边,做梦似的拉着窦娘子的手。 宫人辛劳,她虽做典宝了,带着几个人,却怕她们闯祸牵连她,差不多的活计,做的过来便自己做,一双手枯槁干瘪,中年便瘢淤满满。 窦娘子不同,担担抬抬原轮不上她做,况且又会保养,还在一处时,便常见她捡了圣人用剩下的牛奶抹手,尤其相王翻身之后,她养尊处优,已不太看得出曾屈身侍人的痕迹。 两只手大相径庭,但红线金丝的手链一模一样,挨着白瓷茶壶,撞出扑棱棱的脆声。谢阿怜就想起那时她捧冰盏,瞌睡大,脑袋往前一栽,全泼出去了。颜夫人多么苛刻,最见不得人脑子不清楚,打是不必打,狠狠一个眼神,便叫她含了眼泪。 全靠窦娘子,她婆婆也和颜夫人一般,律己严格,拿尺子丈量别人,更严,在她手底磋磨过,进来敷衍颜夫人,竟是色色齐全,是窦娘子教她,比人早起一刻钟,拿冰往额头眼皮上贴,醒了就出去跑圈儿。 窦娘子讲尚仪局如何瞒上欺下,神不知鬼不觉放了她进宫。 如今宫里来去自由的,唯有太平公主,将好尚食局新出菜色,把甘蔗榨出的汁液混进牛奶碎冰,再浮上荔枝和葡萄,公主叫厨子进来学习,尚仪局便把窦娘子编在随行里头,骗过了监门卫。 “你不要命了?” 谢阿怜顾不得问她要她办什么,只怕她兜不住。 窦娘子知道她的意思,“尚宾、典宾都是提着头帮我。” 带些歉意,“你帮我,恐怕也是……” “别说我还在这儿。” 谢阿怜丝毫没犹豫,抹了抹脸上斑驳泪渍,强硬,又有些赌气。 “便是出去了,嫁了人,生了娃儿,一世富贵经过,到老,咱们难道就不是九州池的孤魂野鬼?哼,非是我向阿姐逞能,谁手上干净,谁不怕仇家敲门?” 窦娘子语塞,这地方真是锻炼人,连谢阿怜都能说出这样话了。 她点头,“是啊,我姐姐的仇还没报呢。” 果然还是为了那位窦氏,谢阿怜羡慕人家有至亲姐妹,拿帕子醒鼻子。 “说罢。” 窦娘子谨慎地望向窗外,那冒冒失失的小宫人还没走,小猫扑蝶似的,躬腰贴耳,把脸蒙在窗纱上,从屋里看一览无余,她便笑谢阿怜,意思是瞧你教出来的什么傻人。 两人唧唧索索咬耳朵,谢阿怜叫元青进来,找件宫装给窦娘子换上。 元青咋舌,“这……这不好罢?” 谢阿怜正埋头系丝绦,白她一眼,“你老实些,下个月我带你出去。” 顿一顿,“房子挨着你家买,你晚些嫁。” “我阿娘早说了!给我招赘,不叫我出门!” 元青恨不得跳起来,两位前辈对看看,窦娘子逗她。 “瞧你傻乎乎的,是只能招赘,小女婿挑好没?知人知面不知心,别挑个坏心肠的,等你爷娘去了,专算计你。” 是谢阿怜津津乐道的话题,可是她担着心事,嘿了声没参与。 元青嚷嚷,“那哪能!我哥哥给我挑,要不好,我踹他孤拐!” 是个窝里横的小丫头片子,窦娘子笑了。 那边谢阿怜却发愁。窦娘子的性情沉实稳重,着装、发型、妆容,都跟宫中崇尚的大胆浮夸格格不入,看上去就扎眼,一时半会儿改不了,唯有套上那对隆重的并头花金环瓜棱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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