瑟瑟正把李仙蕙的衣带绕在手腕上,又贴在脸上,觉得这个二姐好温柔好亲切,熏得香也妥帖,闻言嗤鼻道。 “阿娘才不稀罕辖制谁,回回天使一来,阿耶就上吊,挂在梁上不肯将息,板挣来板挣去,扭得吱吱嘎嘎,大家饭也不得安生吃!最后还不是只有阿娘走去放他下来?离了阿耶另攀高枝,她们乐着呢。” 瑟瑟正在桃李吐芳意的好年纪,闲闲说起至亲寻死,神态却如此轻佻。 李仙蕙一时潸然,忙旋身掩住面孔。 瑟瑟犹道,“况且阿耶心软,身契给到个人,有那出身好的,阿娘亲去官府写文书,奴婢便立了客户,又着牙婆寻了好去处,做继室正房的,添嫁妆银子,跟娘家兄弟开铺子做买卖的,给了本钱,这怎么不好?走时磕头感恩,都说下辈子报答呐。” ******** 集仙殿。 女皇精神不济,与孩子们说了半日闲话,就累的头晕目眩,老人家惯常是这样,三日好,五日歹,要说到底什么病,倒也没有。琼枝叫宫人进养生汤,偏张易之转出去,叮嘱大年下阖宫赏赐并节礼安排等琐事。 她昏昏欲睡,强撑眼皮等了许久,终于听见珠帘声响。 “五郎——” 张易之趋身靠近,摘了女皇头上的宝冠花簪,递给宫人,整整齐齐排进首饰匣,再解开雪白长发,放她舒坦躺下,两根修长冰凉的手指替她轻按太阳穴。 女皇依依牵着他的衣襟,发出满足地叹息。 第一眼便觉得他高大,又斯文,比世人都靠得住。 她的儿子从一排到四,旁人生的自然不配与皇后血脉相提并论,所以宫廷里没有五郎、六郎,直到来了他和张昌宗,才占了这尊贵的序齿。 这一二年,女皇离了张易之就爱胡思乱想,诸般烦难涌上心头,明知样样棘手,处置不了,还是沉浸在里头。 她心事重重地诉苦。 “召阿显回来,狄仁杰又要啰嗦,朕不想见他。” “不怕。” 张易之惯常含着鸡舌香,吐气如兰,手指摩挲女皇头皮,牵牵绊绊的微痛爽快得她嘶嘶出声。 “圣人忘了?突厥南下骚扰,劫掠河北道百姓万余人不算,还闹得数万流离在外,五日前您任命相爷做河北道安抚大使,今日一早他已经出京了。” “哦——你这个机灵鬼!倒会掐缝子,难怪非要今日召见她们。” 女皇满意的不得了,复又叹息。 “朕与狄仁杰年岁相当,俱是操劳国事多年,到如今,朕已是腻烦极了,他怎的还不嫌累!不过突厥人向来抢完就走,耽误不了几天。” “眼看就要开春了。” 张易之很善于化解女皇焦躁的情绪,细细论给她听。 “河北农田抛荒,国库就要欠账,不把那数万精壮人口找回来,相爷绝不能放心回京,早着呐,臣估摸,二三月才得了局,那时,京里诸事都落定了。” “好好好!” 听到狄仁杰长久不在,女皇的头痛顿时缓解,高兴地翻身压住张易之手掌,便闻到一股清辣刺激的脑油气息。 他总是通身冰凉,要她再三温暖,才能有点热乎气儿。 “跟朕说说,武延基看上谁了?” “您猜?” 他笑起来,一缕发丝垂到她下颌线,仿佛添了笔胡子。 人都说女皇女生男相,所以杀伐决断,狠毒胜过老虎,硬生生从李家手上夺走了锦绣河山,就连外头的反叛画像污蔑她,也不忘添上半张脸的络腮胡。 其实女人都是属猫的,捧着撵着给她好意儿,偏不要,非得拿根狗尾巴草逗弄着,给一点不给一点的,才上心。张易之十来岁就在姐姐堆里打滚,那时也俊朗,嘴也甜,却不及如今酣畅老练,逢迎起这‘老姐姐’来,无招胜有招。 等待许久的宫人得了张易之眼色,捧着金盘从帷幄后头转出来。 并排的三份卷轴,展开来交摞着铺排,被高高举过头顶。都是美人图,工笔细绘,全无瑕疵,独面上那张被人一指头点了墨汁在眉心,恰似花黄。 女皇扫了眼,轻笑摇头。 “这画只得七分像,未见神韵哪。”
第3章 “二娘刚强,三娘怯懦,独四娘柔艳可人,南阳郡王随了魏王,眼馋肚痨,自然是挑相貌。” 张易之指着画上美人逐一点评,女皇抿唇浅笑,深以为然。 “他好打发,崇训怎么说?” “高阳郡王那个性子嘛……臣不敢断言。” 张易之清了清嗓子。 “相爷说动圣人还政李家,原是大大好事,了却最后这桩麻烦,再命太子监国,圣人便好卸下千斤重担,与臣搬去三阳宫长住,俗话说无事小神仙,做皇帝再好,能好过做神仙?” 女皇心动,向往又领情地在他掌心蹭了蹭。 “最难得是你,样样为朕想得周到。” 张易之俯身与她鬓发相接,猫狗样亲密地厮混。 “臣盼望这一天长久了。可圣人前脚答应,后脚就睡不安稳了,怕李家上台对武家赶尽杀绝……” 女皇狠狠地呸了声。 “李家那些人,你还不知道么?前年你好心好意,想把侄女给阿旦做儿媳,他是怎么应你的?” “他唾了臣满脸口水。” 张易之毫无怨言,见女皇鼓着腮帮子生气,还反过来开解。 “毕竟坐过李家的龙椅……” “独他坐过吗?我们家谁没坐过?阿显也坐过!” 这样比较太粗率了,张易之摇头。 “庐陵王是也坐过,可他是个实心面团子,不似皇嗣的性情格外尖锐嘛。不然,为何圣人只贬庐陵王出京,却把皇嗣拘押在长安呢?” 陈年旧事,张易之不曾参与,女皇也不曾提起,可是事过境迁,他却总能一语道破她当初处事的手段,女皇满意地笑了笑。 张易之继续软声安慰。 “皇嗣就算俯身改了姓武,心里也断断没有服气,别说臣的侄女既非名门之后,又非官宦之家,确是不匹配,便是去岁梁王的独女满十岁,想定给临淄王,他也不肯哪。” 李家的李隆基,武家的武崇训,一个非嫡,一个非长,却都自命不凡,难缠得很,女皇想起来就头疼,挥手了断话题。 “罢了罢了,他不肯,就继续关着罢。幸而朕生的多,还有阿显听话懂事,你去与他分说清楚,只要韦氏不插手,朕瞧几个丫头都不错。” 话说到这里,她陡然想起来。 “哎呀,朕忘了,重润在哪?” 张易之微妙地笑了,凑在耳畔徐徐提醒。 “禀圣人,从庐陵王被贬,太孙已关在上阳宫十四年了。” ****** “永泰县主……” 一个蓄长须的年轻文士喊住她们。 “慢些!” “敢问,哪位是永泰县主?” 来人手提一只精美的宫灯,大步流星赶到娘子们跟前。 黄昏时分灯影瞳瞳,他捋了捋美髯才要开口,就被瑟瑟的艳色大大惊倒,一口气猛地咽下去,不得不收低音量,红着脸指向身后两个端木盘的黄门。 “下官是控鹤府新选任的主簿宋之问,因圣人另有赏赐给庐陵王,并交代几句话,所以耽误了些时候。” 李仙蕙看了看瑟瑟,安抚似的在袖下握她的手。 太初宫乾坤颠倒,如今在御前跑腿的,不再是阉人宫女,而是饱读诗书的前朝供奉。 不论精于草隶的崇文馆学士,还是工专文词的弘文馆待制,青竹傲雪凌霜般好皮相,争相出入侍从,双手不去提笔研墨,倒沾染起琐事来。 不知她们在房州是如何教养的,倘若内宅规矩森严,没和外男打过交道,恐怕光是如此这般被人看两眼,就要臊红了脸。 李仙蕙却不同,圣人早过了生儿育女的岁数,不怕宗室血脉被人污染,太平公主、千金公主在外招摇,出入宫廷也是百无禁忌,市井中什么样污秽肮脏的男女勾当都带进来,李仙蕙看多看惯,寻常被士子盯两眼,只当蚊子哼哼。 李仙蕙把李真真和瑟瑟挡在身后,客气地一比手。 “父王就在光政门外,劳主簿陪我们走一程。” 宋之问诺诺连声,垂首相随,一路没再出声,反是瑟瑟好奇不已,不时侧头注意他行止,一俟人抬头就笑起来。 待走到宫门前,李显还在发怔,李仙蕙已屈膝行礼。 “女儿见过爷娘。” 语声未落,热泪滚滚而下,沾满了衣襟。 韦氏一把揽住她,声音颤抖,“哎呀!我的儿,你都这样大了!” 母女两个哭成一团,李真真和瑟瑟也觉柔肠牵动,呜呜跟着啜泣。 两个郎将连手下的监门卫全在探头探脑,他们都是世家子,走了武家、杨家门路才得守卫宫门之幸,却是长日无聊,全靠猜测出入贵人的私隐取乐。 看来看去,那美人果然美得惊天动地,却不知边上夫妇是何许人也。 宋之问深觉不妥,趋近轻声提醒道。 “这几位都是梁王府的亲眷,往后常要出入集仙殿,半点唐突不得。你们认清楚了,可别得罪人。” 说到梁王武三思,郎将肃然起敬,忙收回伸长了的耳朵并足立正。 “是,全仰仗主簿关照!” 宋之问二十啷当,新晋控鹤府主簿区区三日,官架子已经摆的十足,先挺胸念了句‘府监有令’,再扶着腰带高声喝令。 “还不去把车子喊来?” 这下子没人再敢把视线落在瑟瑟身上,更不敢讥笑李显举止局促,一个个肃穆敛容,小跑起来。 瑟瑟留意动静,隔着丈把地方向他福身致谢,那宋之问也是妙人,甩开长腿上了马,才潇洒地叉手还礼,一唱一和无需言语,蔚为默契。 从禁中回驿馆,一道道宫门坊门,过路过桥,要花个把时辰。 李仙蕙两手攥在心口,惴惴看着韦氏,满脑子胡乱思量。 分别日久,阿娘的五官样貌她已记不清,乍然一见很是陌生,只觉她妆束清减,较寻常命妇大为逊色,不过眉眼神飞,又与瑟瑟有六七分相像。 “小时候数你最像鹦哥儿,叽叽喳喳从早闹到晚,如今倒不说话了。” 韦氏噙着泪,把她妥帖地安置在怀里,逗她道。 李仙蕙鼻子也发酸。 阿娘衣领上熏的荼蘼香,她曾经百般仿制而不得,前调甜而清润,后头又沉又苦,韵味绵长,好比千花随风而来,一晃就去了。 当年她午睡醒转,已成了没娘的孩子,哭着一个个宫苑寻找荼靡,却总不是那味道,今朝闻见,满心焦急忧虑散开,管他惊涛骇浪,只要阿娘在,就没什么大不了。 李显迫不及待地问。 “怎么样?听见我们回来,圣人可有难为你?为何只召见女孩儿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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