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皇沐浴在暖阳之下,心情颇为明媚,神思才一缱绻,张易之已趋身前来。 “高阳郡王崴了脚,医官回话说没有什么,静养几日就好了。” 女皇一愣,颇为烦恼地啧了声,“这鬼机灵,才要用他,又跑了。” 张易之扶着她顺浮桥缓缓而行。 桥面狭窄,半边还叫一盆盆茂盛的菊花蓝雪占据,莹白幽蓝的大花间杂,引得蜂蝶上下扑腾,侍从们只得拉成细长的队伍远远跟随。 女皇垮了脸。 “今日早朝,左肃政台监察御史说,控鹤府拆毁道政坊民宅五百余间,滋扰百姓,理应问罪,叫朕给驳了。这会子想起来,拆毁民宅果然该告,但矛头为何指向控鹤呢?” 张易之但笑不语,只觑着她,身上白衫飘飘落落,衬得他清艳妖娆。 “控鹤府拢共几个书生,难道有本事拆房打墙?” 女皇越说越生气。 “分明是控鹤委托冬官行事,冬官侍郎陈思道与左肃政台曹从宦,同为狄仁杰座下门生,又是儿女亲家,早早互通有无,却故意在朝会上给朕难堪。” 张易之这个人,天大的委屈也不生气,抬眼轻笑了声,见她的帔子叫花枝牵绊,拾起来顺手挽成个花样坠在身前,倒似女子结缡之姿。 “庐陵王回京的由头乃是治病,照理说,是不该营建府邸……” 女皇不悦地打断他。 “不该建却建,这当中道理,他们便当细细揣摩。” “反正事情已经办妥了,地官批了钱款,冬官差了劳役,上元节后便能有个模样,到时叫宋之问画一张俯瞰图来,哪里不好,再做添减。” 做过皇帝的人,重回京畿,只给住二字郡王的宅院,自然样样不好,不说别的,单是堂前垂柳便稀稀拉拉,不成体统。 女皇琢磨着,这不尴不尬的处境,倒刚好瞧瞧几个孙女的脾性。 “李家宗亲里头,谁的府邸最简薄?” 张易之一笑,“圣人猜都猜得到,自然是皇嗣当年做相王时的旧宅,其实他手里有钱,就是不舍得花。” “那庐陵王府就照相王府的规格来,一架珠帘,一把椅子也别多给。” 张易之无语,李显回京半月还未得传召,据宋之问说,惶恐得夜不能寐,口角生疮,几度落泪要回房州去。 他苦笑,“臣不敢替庐陵王求情。” “你长久在朕身边,韦氏固执,定要寻机攀扯你,你要是胆敢……” 提起韦氏,堂堂女皇竟赌起气来,张易之忙不迭答应。 “臣这一向不出宫去便了,朝夕就在琉璃亭。” 女皇这才消了气,转身望向侍从队列,颜夫人不在,上官才人也不在,要问的话,一句两句传不清楚,她啪地一声折断了蓝雪。 “叫洛阳令来!” 李显说是悄然回京,实则这神都并无一件事能得机密,洛阳令正是张易之的堂弟,一早得他嘱咐,来时不等女皇询问,便双手奉上卷轴。 “臣得了府监吩咐,早早预备下十院宽窄,六七重院落的地块,预备供冬官修葺庐陵王府,只等几样细处敲定,便可开工。谁知前日晌午,庐陵王手持这份图例亲来臣衙署,叮嘱臣一切从简,只要三十二分之一坊地方,折算下来,十余亩地,将将合四品官员定例而已,又说……” 他瞟一眼女皇面色难看,头越垂越低。 “说什么?” “说,他暮年回京,养病而已,又是前朝废帝,不必再与朝中官员往来,因此宅邸无需设置中堂,斗拱帘幕等等亦一概免除,地基也不必垒砌堆高,省出地方,将好多种果蔬……” 女皇展开卷轴飞快扫了一遍,面上骇然变色。 原来堂堂一座郡王府,过半面积皆被标识为果蔬园,还煞有介事地区分出桑田、稻田、鱼塘并灌溉水线、鸡笼狗舍等。 她哼了声,拧眉再看,果然既无山形水势,又无亭台楼阁,光秃秃清淡淡,不用比相王府,简直赶上太宗朝出名简朴的魏征府邸。 她扬手把卷轴扔回洛阳令怀中。 “他是要退隐于洛阳,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躬身稼穑吗?” “仿佛是有这个意思。” 洛阳令哭丧着脸,“庐陵王还托臣采买牛羊……” “荒唐!” 女皇轻声叱骂,语调中的疏远不屑犹如钢针,扎得洛阳令往后错了半步。 她并不在意李显乔张做致,反正这个儿子没本事,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,也不过就那么二两以退为进的能耐。 但前有武三思、武承嗣比照,后有李旦映衬,他太无能懦弱了,倒显得她识人不明! “不许听他的,先照着……” 女皇想了想,大手一挥,“先照太平公主府的例子罢!” “这……” 洛阳令的太阳穴疼地咚咚跳。 太平公主深得圣眷,在神都有三处府邸,在长安有四处,其中单是神都尚善坊那处,便是屋宇连栋,风景独好。 要说按照如此超高标准建造庐陵王府,那上元节前无论如何不能完工,而且道政坊已经拆除的地方远远不够,还得再拆进德坊,到时候两坊百姓过不了年,聚众闹起来,地官、冬官高高挂起,只有他来拆这个烂鱼头。 “不着急,叫冬官慢慢儿拆,慢慢儿盖。” 女皇秉政多年,一望而知各衙署推诿怕事的疙瘩,方才发泄一通,心气儿已然顺了,便随口指派。 “驿馆闲杂人等太多,你把旁人挪开,另外安置,叫他们一家安生住罢。” “是,臣奉命。” 洛阳令点头如捣蒜,腹内却道,这到底是要叫人家舒坦住还是赶紧滚。 女皇瞅着他笑,“朕的话,别等他打听,你一五一十说给他。”
第6章 韦氏很懂礼节,隔三差五邀约宋之问到驿馆饮茶,皆是瑟瑟作陪。 闲聊起来,原来宋家祖籍汾州,兄弟三人都有才名,尤以宋之问冒尖儿,年近弱冠即已取中进士,一手五言应制诗靡丽妩媚,神都贵女人人传颂,这才入了张易之的法眼。 “我们家实则前朝旧主,圣人的手下败将,烂在山根野地十几年,既然有命回来,非得问清楚是谁有大恩于我家,然后肝脑涂地,才算报答。” 韦氏滔滔不绝聊了一下午,忽然话头一转。 “旁人必没这好心,唯有——府监?” 可惜这小主簿很沉得住气,斟茶自饮,并不接招,韦氏只得悻悻续下去。 “举国传颂府监的风采,我在房州亦有耳闻,没想到迟迟无缘相见。” 但他还是搪塞,悠悠替张易之谦虚。 “论形貌潇洒,府监哪比得上高阳郡王?俗话说丈母娘挑女婿,王妃有三位小娘子在手,尽可以慢慢挑拣神都最英俊的儿郎。” 韦氏摸不到首尾,再次试探。 “李唐优待隋室,历代都有弘农杨氏出身的妃嫔,若非杨氏裙带,也不能成就今日之圣人。我不图别的,三个里有一个匹配新主,就阿弥陀佛了。” 宋之问扬了扬唇角,感叹这位失势妇人胃口恁大,太平何等得宠,不过下嫁圣人远支,她这才刚从土旮旯地爬回来,就敢肖想做未来天子的丈母娘! “圣人登基以来,数次大封武家亲贵,如今王爵逾百,伯父、兄弟、从兄弟俱为王,诸姑姊俱为长公主,连早夭之子亦拨发重金,大张旗鼓重修陵墓,加建神道,但却迟迟未定立储君……” 他其实也很好奇李家打算如何成事,遂装出一副恳切的样子交代。 “……不瞒王妃说,两京仕宦都打着从龙的主意,想看准了下个重注。” “圣人究竟属意于谁?” 韦氏单刀直入截断他话头,“圣意你不敢妄断,京中高门想把女儿嫁谁,你总知道吧?” 宋之问有兵来将挡的从容,被人这么冲了一句,还是耐心地微笑。 “其实大家都是猜,要说爵位最高,与圣人血脉最近,那自然是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,两府拢共养大五个儿郎,连贯序齿……” 宋之问摊开手,还是摇头,“可是五中选一,难呐!” 五中选一难,二中选一还没准头吗? 韦氏如今虽破落,到底当年做过月余皇后,挥斥方遒,指点过江山,眼下更急于探知魏王、梁王两府在女皇心中孰高孰低,被他这般再三敷衍,终于煞不住气性了,重重顿下茶盏,不冷不热地哼了声。 宋之问忙请罪似地添上新茶,双手捧着茶盏奉高,赔笑道。 “王妃怕是忘了,庐陵王出京之后,李唐还有一位旧主……” “——胡说!” 韦氏的眉心陡然拧紧。 “我夫君行三,李旦行四,长幼有序。再者,我夫君做皇帝月余,下诏二十七道,提拔臣子,增设爵位,抚恤百姓,这才是当皇帝。李旦呢?从没上过一天的朝,甚至不能出入宫廷。” 宋之问忙不迭点头应和,“王妃所言不错,李旦确实从未秉政,但真正的李唐末代君主仍是李旦。” 韦氏冷冷一哂,不快地打断他。 “主簿信我,我这小叔,不过是添头、傀儡,无关紧要!” “是是!” 宋之问被她劈头盖脸一通训,腹内反生欢喜,因掂出了韦氏的分量,这趟回来并非如她所说只有随波逐流,仍是有期待的。人,不怕没本事,就怕没目标,他笑眯眯哈着腰道。 “王妃所言皆是正理。不过有一件事王妃可能不知道?” “有话快说!” 宋之问撇嘴一笑。 韦氏的底细他打听的清清楚楚,出身高贵不错,姿容明艳不错,性情勇毅也不错,三条加起来,在高门贵女中就算很突出了,但她于政事朝局并没有独到见解,不然当初,李显也不会授人以柄,闹出‘以江山赠送岳丈’的大笑话。 “六年前李旦被废,降为皇嗣,更名武轮,然后圣人以周代唐。从此,国朝万千的规矩都改了,但并未改立储君,也未废除皇嗣……他到如今,法理上说,还是继承人!” ——什么? 韦氏诧然的目光落在宋之问脸上。 难道李旦还在这局里有一丝丝些微的可能性? 照她想来,女皇不在意李旦,彻底轻视,所以连贬黜出京的刻意打压都不需要,随便扔在哪个犄角旮旯就完了。可按宋之问的描述,在继承顺序上,竟是未废的皇嗣比已废的国君更靠前。 韦氏顿时忧虑,再看宋之问,目光就多了一分猜测。 这主簿生了一张英俊但阴郁的面孔,轮廓鲜明,眼窝深邃,有种郁郁不得志的安静,但说起话来,神情诚恳真挚,又很能打动年长女性,引发爱护之心。 几番相处,她倒是看明白了他的质地,说起来,李旦与他将好是两个极端,一个深沉内敛,很难被人影响,一个摇头摆尾,步步都想走捷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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