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氏治家手段强硬,庶子不得召唤,不敢出来露脸,全坐在房里。 瑟瑟有意留了条门缝,隔着屏风见韦氏还在滔滔不绝,宋之问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,两人越说越入巷,竟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起来。 房里,瑟瑟笑眯眯揽住李仙蕙,拖长了音调。 “原来二姐是心如明镜台,不愿染尘埃啊。” 李仙蕙露出‘你瞧不起谁’的表情来。 “你也明镜似的,为何往浑水里头掺和?啊,我明白了,高阳郡王生的好相貌,更有巧思文华,字画兼美,想来你在房州也听闻了?” 转过头来一笑。 “至于那位南阳郡王,草包一个,倒也不丑……好个不知羞的丫头,你给我说实话!” ——她哪有心思挑郎君? 瑟瑟两手向后撑在榻上,翘着两只脚逛荡,只管笑。 虽才初次相见,到底骨肉亲缘,李仙蕙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爱还爱不过来,才舍不得拉下脸认真训斥,来回转了两圈,发不出火,只得轻声劝说。 “你若还在房州,仗着爷娘疼爱,只要不是吃了迷汤,上当受男人蒙骗,喜欢与谁家小郎君调笑玩闹,便是闹出什么来,我都不怪你,还帮你遮掩善后。” 李仙蕙顿一顿,正色道,“可这儿是神都!” “神都怎么样呢?” 瑟瑟眼望着驿馆溜光水滑的青砖地面,想着集仙殿里脚踏无声的厚实地衣,轻飘飘地反问。 李仙蕙握住她肩膀,郑重其事。 “方才我没说完,太平公主二嫁武攸暨,人家原本有妻有儿,一道诏书便赐死了,他心里何等怨愤?我问你,倘若武家新贵上台,要赐死你,你冤不冤?为你一念之差,连累旁人去死,你受得住?” 她说的干系这样大,瑟瑟听了,似乎也来回斟酌了一番,露出不忍之色,开口却是截然两个意思。 “二姐还记得长姐吗?” 李仙蕙登时沉默下来。 李云卿不在觐见之列,李显说她难产而逝,她实在不忍追问。 十四年前驱逐李显出京时,女皇下旨接进宫中抚养的,本是韦氏唯一的亲子李重润和长女李云卿,偏那日仙蕙贪玩,爬进接云卿的凤辇不肯下来。 云卿已经十一岁,猜到就此一别再难回头,一边是爷娘弟妹,一边是唯恐受她拖累的未婚夫君,她没太犹豫,抱着仙蕙落了两滴泪,便避开宫娥,悄悄钻进李显黯然出京的车队。 若非如此,坐享十四年县主尊荣的,本该是云卿。 “长姐……埋在房州,与民妇奴婢一般有棺无椁,草草下葬。” 瑟瑟从青砖地上蓦地抬起眼来,一双柔光潋滟的眸子结了冰。 “阿姐出京时已有婚约,多年希冀,不肯另嫁,可我那挂名姐夫早已别娶,儿女成行,哪里惦记她了?哼,可恨阿耶生了根柔软的肠子,倘若日后真能登上大位,定会为她极尽哀荣,大修陵墓,说不定还要收养不相干的人在她名下,封官授爵,好叫她黄泉路上有亲人作伴。你说,这便宜了谁?” 这话戳到了李仙蕙的痛处,她瞪着眼,拔高嗓门道,“缩头的乌龟凭什么受我阿姐提携!” “是啊,凭什么?!” 瑟瑟激烈地喊出来,“阿姐这一世委曲求全,到死不肯与姐夫和离,我才不要像她,我要活着的时候就痛痛快快!” ——痛快? 女皇辣手,短短十余年,除李显、李旦尚在人间,其余高祖、太宗与高宗诸子、孙,乃至重孙,皆已荡然无存。李唐宗室损失殆尽,累累血债,还无可还,要如何才能痛快? 李仙蕙胸口发紧,知道这妹妹的心里已是淬了毒了。 “我知道,你方才惺惺作态,有意露张脸去给他们瞧见,是存了别样心思,可你听我一句话……” 李仙蕙双手颤颤攥紧膝头,鲜妍的面孔在灯影下有些苍白。 “人说伴君如伴虎,实则吃人的不是君王,乃是君王屁股底下那把椅子,谁坐上去,便如同喂给了老虎,耀武扬威一辈子,到了,自个儿也得殉。” 她满以为浇了一瓢冰水,能令瑟瑟胆怯变色,却不料换来连声赞同。 “二姐果然是明白人,样样看在眼里,你说的对极了,圣人把那么个东西放在身边,最后定然死在他手上。” 李仙蕙哑了口,良久才道,“你这主意,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?” 瑟瑟缓缓摇头。 “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我阿耶的,也是我的,我们回来,就是要把失去的东西亲手拿回来。眼下,只要能哄圣人高兴,别说武家,便是嫁张易之也行啊!” 她咬牙,“那狗东西还敢肖想你呢,你等着,早晚我要他的狗头。”
第5章 宋之问督造庐陵王府的事并不顺利,转来转去,各府衙碰了一鼻子灰,最后还是回来求告张易之。 “户部度支不肯批款子?” 斜阳夕照,揉碎金屑遍地,张易之立在镜前顾盼。 因要试衣裳的缘故,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窄肩小袖银鼠夹袄,没系腰带,衣料顺着宽肩松松落落垂下来。 宫女托着整张赤红狐狸皮贴在他胸口,那尖尖的嘴巴将好搭在肩头,细白胡须叫日光染成闪闪的金色。 张易之从镜中瞧了半晌,不大满意。 宫女便收了狐皮,另张开蜀中才送来的海棠红浣花锦披在他背上比量,两手虎口顺着肩头一寸寸往下,直到掐住腰肢,愈显他猿背蜂腰。 宋之问捋着胡子啧声赞叹。 “到底是府监,身段风流,属下远远比不得。” 张易之睨了他一眼,虚抬着的双手一转,戏子登台亮相般拧着腰肢喝问。 “‘攀君王之桂树,情可何之?’,你能写出这样情真意切的词句,还愁将来爬不到我头上去吗?” 宋之问额头顿起薄汗。 原来张易之不比张昌宗好糊弄,三言两语便肯引他为知己,想到自家也算年轻有为,一表人才,却要在男宠跟前唯唯诺诺,实在难堪。 “属下说的都是肺腑之言,府监,时日长久便明了了……” “你倒是打得好主意,还想长长久久赖在控鹤府不走。” 张易之嘲笑他,提起浣花锦比在面颊上,挑剔地左右照看。 “怎么,后悔抢着去应酬韦氏了?” “没有后悔,属下永记府监的提拔。”宋之问暗暗咬牙。 这是真心话。 韦氏的父兄甥侄十四年前已被女皇铲除,身后寥寥无人,所能利用者,无非未来的亲家,或是——在她最狼狈时投奔的门客。 “韦氏当年一时得意,吃了大亏,不好哄。” “那……” 宋之问试探道,“府监给属下指条明路?” 张易之缓缓一笑,先问。 “这个花色你瞧着如何,圣人会喜欢吗?” “属下以为这匹太红艳了,圣人虽然爱靡丽,到底有个清雅的底子。” 宋之问皱眉认真揣度了半晌。 “不如里子用玄色圈金,细细的金线三镶三滚,才压得住。” 难为他一个进士科考出来的正途,一本正经论起配色针黹来。 “圣人何等气魄,自然不是那等俗人,只以富贵骄奢为乐,不过嘛,有一桩你算漏了。” “府监是说,武周万象更新,圣人就算不喜,也需彰显财力以做夸耀?” 宋之问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,思忖道。 “若说特特穿戴了给圣人长脸,浣花锦虽然昂贵,赤红狐狸皮虽然罕有,但用在府监身上,还不够扎眼。” 他目光在张易之双手流连,擎龙伴驾的手指细白洁净,着实悦人耳目,托盘里九枚金框宝钿方形兽面纹的白玉带銙,更昭示着他恒国公的尊贵地位。 武周沿袭唐制,国公秩正从一品,爵位等同于郡王,向来只授予秦叔宝、长孙无忌等定鼎河山的异姓股肱之臣。 张易之无功而得上上荣耀,更见恩宠,但他却偏偏不爱听人提起国公二字,只令人称呼‘府监’,仿佛控鹤府经办着多少要紧的事务,一日不可或缺。 然而神都人人知晓,这大名鼎鼎的机构,实则不过数十人的小小班底,网罗三省六部最不得志的杂官,一无固定差使,二无明文考核,只与内侍监相仿,绞尽脑汁侍奉圣人高兴罢了。 “要衬得起府监人品,唯有以东珠密密装缀交领之缘边……” 宋之问正欲大加发挥,忽然瞥见张易之脸上似笑非笑,意极刻薄。 他是个文人,本就敏感自矜,旁人攀附权贵,兜头遭人奚落只有忍了,宋之问却不同,细针尖般的一丝折辱也能痛彻心菲,当下急迫的诅咒起来。 “府监,属下腹内那点子才学,或有一两句歪诗为后人记诵,那又如何?当不得吃,当不得穿!我阿耶的才艺远胜于我,文辞、工笔、武功声闻乡里,人称三绝,可宋家无所依傍,到头来,他只以东台学士终老!” 说到最后两句,宋之问激动地牙齿舌头打架,舌尖都咬破了。 张易之冷眼旁观,约略有那么一刹那感同身受。 本来嘛,除了有名有姓的几个世族,这世上几万万人,都过着差不多的糟心日子。四年前的张家,也就是宋之问所说怎么板挣都跳不上去的局面。 可是命运一夕之光照亮了他,如今张家端坐台上,也能下一下棋了。 “行了。” 这书生虽呆些,好歹卖相上佳,人又炽热,应酬圣人略嫌不足,探探韦氏的口风应当够了,张易之遂耐心点拨他。 “人年纪大了,就算没大毛病,眼睛耳朵也不如从前灵敏,圣人瞧得见的光线只有你我三分之一。所以你嫌艳丽俗气,于她才刚刚好,甚至寡淡了。” 张易之把海棠红的蜀锦团成一团,扔到宋之问怀里。 “你写个条子也成,画幅画也成,就把赤色颜料抹在料子上发过去也成,都随你,总之把话递到成都,记得管织锦的郎官荫封入仕,不比你满腹文章,你休要掉包袱卖弄,需比划得他懂,上元节前,务必再送十匹最红最艳的来。” 这一番细致,谁人能比?也难怪府监独占圣宠,宋之问佩服得连连点头。 “是,属下明白,府监放心!” “去罢,地官我替你敲打。” 宋之问如释重负,捧着蜀锦昂头出门,恰见张昌宗来,忙让到路边。 “延清!” 张昌宗着急,匆匆同他打了声招呼,就转向张易之道,“五哥!他上头还有个庶子,今年已二十二岁了。” 这说的是谁? 宋之问脚下稍滞,盘算着,慢悠悠走了出去。 ******** 连日响晴,女皇移驾瑶光殿,凤辇停在九州池边,放眼望去,长桥浮水面,残荷衬红叶,较春日也不差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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