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隆基不明所以,“白衣长发会是什么东西?” 窦娘子也问,“反诗?骆宾王么?”
第203章 腊月里难得晴天, 不是雨就是雪,冷飕飕的叫人不想出门。 但瑟瑟已经在城外斋戒七天了,趁着今日黄历上讲宜登高, 赶紧爬上奉先寺最高处,正可平视整座龙门石窟最大的雕像,大卢舍那大佛。这尊佛龛是高宗朝开凿, 高足六丈,从地面仰视,只能看见丰腴的下巴和饱满的双耳, 压根儿瞧不清面容五官,唯有爬上奉先寺,方能一睹芳容。 民间传说大卢舍那大佛正如天下所有的大云寺, 是照着女皇面容雕琢, 不过以瑟瑟目力所及,大佛神态之安详温存,只能出自画师或雕刻家的想象,绝非世间任一帝王能够拥有。 她长长呼气,俯视脚下大地, 再遥望二十里外的洛阳城。 城中佛塔过万,鳞次栉比,一阵风吹过, 满耳都是和尚的早课,夹着几下提示节拍的铜磬,响亮但不吵闹,把人浮躁的心摁下来。 阑干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, 河流该当冻住了,这季节踏马上桥容易打滑, 她低头吹雪,两手抓着阑干,冰冰凉。 琴娘来时提了个柳枝编的花篮,瑟瑟一扒拉,尽是早樱早梅。 “还没过年呢,你先抢着过春天了。” 琴娘颔首,“可不是,冲锋的人还没找见呢,你就怕马折了腿。” 瑟瑟原是提裙走在前头,闻言回看她。 “三年才攒出二十匹,我能不当宝贝?我又不得亲眼看看。” 琴娘替她奔走多回,见识了青金马的健勇,倒比她有信心。 “宫里,咱们两个加女史,无论如何应付的来,唯独撞开宫门这一关,不是我小瞧女人,那门三丈宽,铜皮包裹木板,打铁钉,任是女史骁勇,臂力有限,真用马去冲撞,正是你说的,总共就二十匹,要多的也没了,我舍不得。” 她捋了捋鬓发,“你的郡马偏是文采好过武功,不然叫他去撞门。” 瑟瑟溜她一眼,“不瞒你说,我不想他去,却很想自己去。” “那更不行!” 瑟瑟不语,由杏蕊搀扶着下了阶梯。 郡主府车驾等在底下,卫戍、仆婢站了几排,琴娘横竖计较,时日紧迫,再耽误不得,追上来,瑟瑟正在车前跟李真真商量,“阿耶太贪吃甜食了,屡禁不断,昨儿听说痰多喘起来,更受不得惊吓,还是事到临头再告诉他罢。” “就怕事到临头,他偏偏不肯。” 李真真眸中浮光闪闪,欲往深里劝说,又怕大战之前泄了她的气,“你别闹得辛苦一场,最后阿耶全是怪你。” 声音渐次低下去,几不可闻,“他可比不得武崇训,甘愿奉你为主。” 瑟瑟何尝不知道李显的支持步步设限,可事已至此,她是绝不肯后退的。 琴娘赶上来,恰听见这句,心一横,指自家方向。 “我有个人选!” 姐妹俩齐齐回头,就见杨府车队里一个人,大马猴似地窜跳下马,二十啷当岁的大好青年,正是李家眼下最缺的,毫无恩怨情仇包袱,三两步闯到跟前,不以郡主相称,反而笑嘻嘻来了句。 “表妹!” 李真真皱起眉头,一表三千里,李杨世代结亲不假,可他们之间最紧密的联系是女皇,认真算算,岔了三代,这个表字,当真是歪的没边儿了。 “哦,杨家表哥。” 瑟瑟倒是很喜欢他自来熟,“大表哥还是二表哥?” 提起书呆子大哥杨慎怡,杨慎交有点不高兴,撇嘴道。 “我大哥哪有空陪姑娘们看佛像?” 说出口才觉得不对头,急忙挽回。 “本来我也没空,可琴娘说——” 他压低了声,仿佛不知道世上有男女避讳这档事,大咧咧挤开杏蕊,凑到姐妹俩跟前,目光灼灼盯着瑟瑟,语调低沉而期待。 “四娘有青金马?” 琴娘七窍玲珑心,她哥哥怎么是个傻大个儿? 观其言行,活脱脱又一个武延基,瑟瑟无语,一时拿捏不来轻重,反是李真真有意吓退他,寒声道。 “这马要了太孙的性命,你还敢沾边?” 杨慎交脸色黯淡下来。 瑟瑟还以为他是替李重润抱屈,颇有些因为知己,没想到他低声道,“马总是没有错的……太孙如何,我哪里懂得?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罢。” 言下之意,比起太孙,他更惋惜青金马,好端端养在石淙,惨案后递解陇右马监,反而感染疾病,通通绝种。 人才要紧,没有人,马都养不住! 瑟瑟心生鄙薄,怪他既是兄妹,对琴娘的心事一无所知,专在人前戳她心窝子,瞧琴娘果然闷闷地不说话,狠狠瞪了他眼。 杨慎交浑然不觉,犹道,“况且都说这马是武延秀偷回来的,嘿!你们跟他不熟罢?世上没人比他更鸡贼,更会算计了,既是他偷的,必定是突厥最好的马种,我非得试试!” 好几年没人提起这名字了,瑟瑟有些失神。 郭元振与张仁愿大获全胜后,默啜便扔了阎知微出来。 他自知死罪如山,躲躲藏藏不敢入境,很快被俘,押解进京后便装疯卖傻,女皇气他软弱,判了车裂之刑,扯得手脚尽脱,犹不解恨,还令百官向中间那一截残躯射乱箭…… 至于裴怀古,趁乱逃回长安,已是李重润死后一年。 他跪在御前痛陈当日种种,浑身伤痕累累,便是不曾叛国的确证,言及默啜凶残,哥舒英狡诈,亏得是个潜伏突厥的铁勒细作,没有一颗心全向着默啜,又亏得淮阳郡王从中周旋,方才避免了最坏的结果。 女皇默然许久,问武延秀生死如何,裴怀古再三叩首,只道郡王许国。 武延基已死,没人替他讨衣冠冢,这几年清明,莹娘、骊珠只得在院中以清水祭奠,黑爪儿小狗养了一条又一条,连她这儿还分了两只。 瑟瑟挤出个笑脸,“二表哥认得淮阳郡王?” “何止是认得?他下赌场还是我手把手教的!” 杨慎交颇为得意,提起来又愤愤。 “这狗东西,有点子天份,最会的就是使诈,牌好他往坏里装,哄得我们下重注,牌坏他往好里装,赔不了三两银,我的俸禄全叫他骗了去!” 瑟瑟抿了抿唇,对这笨蛋没什么好感,论纨绔,他比武延秀纨绔多了,两姓宗室与控鹤府斗得刺刀见血,这便要决战,琴娘殚精竭虑,白发都多了,他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,愣是听而不闻。 “听说四娘私藏的几匹缺人驯养?” 杨慎交挤眉弄眼,羡慕地滋滋儿的。 “那时我也想问许子春买两匹,满京都知道,武延秀的产业是他管着,他偏说后头还有大东家,做不得主!尽胡吹,真有别人,他死了,就该牵出来!” 瑟瑟听得眼皮子直跳,轻咳两声,侧身抹了抹。 杨慎交像朵向阳花,跟着她转向。 “还是四娘手快,赶着最后一波,揽进自己怀里了。” 瞧她不自在,只当是姑娘家提起死人的事儿害怕,又恭维她。 “青金这名字就配得起四娘,你再打个金笼头,金马鞍,哎哟喂!不如交给我,保管驯的服服帖帖,两位表妹骑上去,也不撂蹄子,也不敢抖翎子,指哪儿打哪儿,叫地上打滚都成。” 瑟瑟转了又转,心里直骂晦气,李真真来解救她。 “表哥说的是,二哥的事儿,咱们两个更提不得了,不过是喜欢这马,舍不得白白断送,如今表哥别处想要,我敢打包票,九州上下,多一匹也没有,您唯有也学淮阳郡王,去给默啜做女婿——” “别别别!” 杨慎交连连摇手,直言不讳。 “谁上赶着伺候蛮夷?!真当上门女婿,还不如找个在京的。” 他一直对着瑟瑟说话,也听琴娘提过,李家是四娘做主,说了半天,这才头回和三娘对上眼神,甫一搭上,便愣了愣。 相王家女孩儿横竖是不想嫁了,太子家这四个,只剩一个没出门,世家子议论嫁妆,偶然提起,都猜长宁郡主长的丑,或是结巴,耳背,总之见不得客,没想到周周全全的姑娘家,口舌比四娘还伶俐些。 他没留胡子,却要扮老成,学国子监里的老先生捋下巴,光溜溜的触感,手里什么也没有,李真真噗嗤笑了声。 “三娘别笑!” 杨慎交一本正经,“驯马就是这么驯,先不戴笼头,也不装马鞍,假装有一个,没事儿就摸着那空笼头,摸它下巴,摸它耳朵,摸得它烦了,直板挣,可是没笼头啊!马可聪明了,也琢磨,是不是该有个笼头?就弄假成真了。” 李真真笑得前仰后合,再没见人自说自话,说的这般理直气壮,连瑟瑟都哈哈大笑起来,边笑边拿胳膊肘怼琴娘。 李真真收了笑,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,盯在他脸上。 不愧是琴娘的哥哥,他也算相貌堂堂,可是一门心思扑在马上,瑟瑟和琴娘都不吭声,杨慎交深长喘息起来,每一下似乎都费尽了力气。 半晌李真真终于开了口,声音镇定而清澈。 “世上要只剩下一匹青金马,表哥会拿给圣人用,还是太子?” “圣人能御驾亲征么?” 杨慎交毫不犹豫地反问,“好马配英雄!” 瑟瑟笑了,“就他罢!” 杨慎交夙愿得偿,简直欢天喜地了,唾沫吐进巴掌,要和瑟瑟握手,定个不死不灭的契约,瑟瑟皱眉恶心,咿咿呀呀推开了。 他倒也不生气,跑去从车子后头解开备用的马,故意要露一手给三个妹妹瞧瞧,一阵风似的奔出去,背影里双手脱了缰,横起挥舞,又两臂往中间一拢,整个人猛地拔起来。 “——哎呀!” 李真真失声惊叫,杨慎交旱地拔葱,竟站在马上,稻草人似的飘远了。 “你哥哥怎么这样儿?” 瑟瑟心有余悸,果然是门手艺呢,武崇训断断不行。 “我大哥更怪——哎,我们家真不知怎么长的。” 琴娘憾声解释,“怪我不小心露了痕迹,瞧马实在漂亮,订了一批银鞭金辔头,偏被他瞧见了,缠着我问什么马配的上这些装备,我不肯告诉他,他就跟在后头尾随我出城,逮个正着。” 瑟瑟担忧别的,“他糊里糊涂干了这诛九族的事儿,往后怪你,怎么办?” 琴娘已经想过这个了。 “他不干,我干了,也得诛他。” 这倒也是,李真真白了一眼瑟瑟,就好比李显,先斩后奏也好,骑虎难下也罢,瑟瑟不管捅了多大的篓子,最后来兜底的,只有他。 几乎是同时,瑟瑟和琴娘都喃喃道,“他愿意的。” 横竖受益的也是李显,还有她自己。 李真真不多说了,风冷水凉,拢紧缀毛边儿的披帛裹在肩上,先上了车,车厢里支了个四方铜炭炉,上面搭了张大暖被,长出来的四个角耷拉在地衣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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