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通热闹,阿漪给闹醒了。 骊珠失焦的眼神汇聚起来,“阿漪……” 她呜呜咽咽爬下来,瞧那伶俐劲儿便知道,这不是她头回翻墙。 “阿漪,咱们躲起来。” 她来抱她的小侄儿,满府里就这一个比她小,她最喜欢跟他玩儿了。 武崇训扔了刀子,努嘴叫梁王妃去,她舔了舔唇,挤出一丝笑。 “骊珠乖……” 可是她不认得二婶婶了,勇敢地搂住阿漪便往身后藏。
第205章 阎朝隐鬼鬼祟祟, 在北市转了半圈儿。 这边儿比不得南市,铺子小,生意也杂乱, 哑巴巷香料一条街,店面夹着酒肆歌楼,开间都窄, 出入的札客样貌寻常,头上统共没二两金,可眼角高得很, 在他身上打量两把,竟不搭理。 不搭理更好,他咽了咽唾沫, 钻到背街儿檐角底下掏出纸条看。 地址没错, 北市东大街甲一百零三号,郁金堂香料铺。 阎朝隐绕着铺子转了两圈,三进的宅院,稀稀松松没几个客人,后面大门紧闭, 房顶上都长草了,伸出墙头的凌霄藤蔓粗大,夏天定是郁郁葱葱一大片。 他心里没谱儿, 踌躇再三,索性进了隔壁,也是香料铺,向伙计打听, 说那边才开张就关门歇业大半年,后来生意好了一阵, 卖郁金赚了不少。 “那掌柜的好说话么?” 阎朝隐买了三斤麒麟褐,喝了两大壶茶,方开声问。 伙计笑了,“您掏钱买东西,哪能不好说话呀!” 问也是白问,阎朝隐郁郁起身告辞。 伙计笑嘻嘻送他出去,进内堂向自家掌柜道,“您让我盯着隔壁客人,可您瞧这人多有意思,送上门来让我盘问!” 掌柜的没说话,低头扒拉算盘珠子, 伙计道,“今儿这人长得就怪相,特别白净,那脸色儿,跟白缎子似的。” 掌柜的愣了愣,“男的?三十岁?” “对对对!您就是要找他吧?” 伙计猛拍大腿,打从新东家盘下铺子,换了掌柜的,日盯夜盯,两年多,可算有点儿眉目,满以为接下来要问客人形貌,可掌柜的只皱了皱眉,就把头埋下去了。 伙计瞧他眼比着账本,手上又扒拉错了,便从肩膀上扯下抹布,去扫柜台上的灰,说是和隔壁抢客人,里外只他一个操心生意,他们都无所谓。 这掌柜的压根儿就不是做生意的人,连笔账都算不明白! 阎朝隐进了郁金堂,这边儿小伙计面嫩,主意却大,眼神往他脸上一扫,二话没说,便带他往后院走,后头布置的又和铺面上不同,一派富贵雅致,斑竹刻的六折屏风,廊下铺大红地衣,踏足其上,丝毫无声。 小伙计引他坐下,便有丫鬟来上热茶。 阎朝隐战战兢兢捧着不敢喝,琴娘从珠帘后问,“喝罢,毒死了你,安乐郡主百般布局,岂非成空?” 说的他更哆嗦了,放下杯子原想俯身求饶,又想杨娘子未嫁之身,她阿耶小杨将军早逝,认真算起来,他的正五品更值钱,向她见礼,岂非颠倒伦常? “下官——” 他把心一横,把琴娘当女皇跟前的颜夫人那样礼敬,“下官想面见郡主!” “哈!” 琴娘撩开珠帘,亮出不屑神色,石淙山上见过这东西的谄媚嘴脸,凭是当初在鸾台,或是如今在控鹤府,跟班走狗,也难怪胆小如鼠。 “东宫并郡主府叫张昌仪守得水泄不通,你但凡是个晓事的,与他手底下人相处好些,面见郡主易如反掌,哪里需要安排下这里,着我与你交接?” 不耐烦地指后院库房,“这地方熏死我了,你要说快说,不说赶紧走!” 她说的倒容易,阎朝隐不服气,兹事体大,他来之前盘算过种种可能,单逮住他,安乐郡主定然不能满意,所以这回绝不会自投罗网,但叫他卖了府监,万一那日竟是府监赢了呢? “下官的命,也是命啊。” 琴娘揶揄,“奇了怪,你做官,竟不是要拿命换荣华富贵么?” 瞧他还在犹豫,琴娘起身掩鼻欲走,“罢了罢了……” “杨娘子!” 阎朝隐往前一出溜,滑跪下地,直接拦住她,“延清,还活着么?” “延清是谁?” 阎朝隐脸色骤变,贵人心真是太大,坑死人家直接就忘了。 琴娘看在眼里,笑眯眯重新坐下,自忖了忖。 “哦——我想起来了,宋主簿?他好端端的呀,只等外头郡主忙完了,论功行赏,自然有他一份。” 阎朝隐生了疑,东宫惨案是冲太子、太孙两父子,却不知为何,半中间废了上官才人,府监战战兢兢熬忍整晚,出来便大发雷霆,满京拘拿宋之问。 “延清,早就是郡主的人?” 琴娘揉了揉指尖,时日尚早,不妨与他多兜两个圈子。 “宋主簿进京多年,著作等身,诗文流传,不喜欢他的人很多,可是够资格骂他文笔寻常的,没几个,锥在囊中久不得出,缺的是伯乐么?” 阎朝隐眨巴眨巴眼,“延清不缺伯乐,两京第一才子的名头,够了。” 琴娘道,“是啊,石淙之后,连圣人也常提他,他有本事,人所共知。” “那他缺什么?” 阎朝隐嘀咕,嘴上替别人请教,其实是忧虑自身。 他承认才学不及宋之问,但攀爬仕途,精美辞藻只是锦上添花,真讲办差,并不比宋之问差,可是鸾台三年,控鹤府又三年,他和宋之问一样毫无起色,甚至连该往哪儿用力都闹不明白了。 “我二哥是功臣之后,倘若圣人多活十年,他从十六卫出身,二十尚公主,二十五立军功,都是应当应分,我家夫人却不敢赌这个,硬逼他读书考学,为什么?考出来做县蔚,便是骡马上了道儿,走快走慢而已!十六卫,点出去做将军还是和亲,就天差地别!” 琴娘说着,从座椅上下来,缓缓踱步到阎朝隐跟前。 她比他小五六岁,高门贵女,理应端然含蓄,而且阎朝隐是士子中少见的白皙清俊,本该旗鼓相当,可是两人一站一跪,气势便有云泥之别。 琴娘捋起袖子,仿佛座主提点学生,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。 “武将缺的是机会,你和宋主簿,也是。” 如醍醐灌顶,阎朝隐长啊了声。 “维持原状,御前济济一堂,把你放哪儿?换个人,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。” 琴娘觑着他,“我听说,府监亲兄弟六个,堂兄弟还有二三十个?” 这话太直白了,可是切中要害,正可打翻无头苍蝇样乱转的阎朝隐。 张家人口确实太多,这几年倾囊而出,全在神都盘踞,每冒出一个,阎朝隐心里便打一回鼓,知道事成之后分到自己手里的又少了,尤其还有张峨眉,在她看来,玉壶、金缕几个丫头恐怕还比用他来的顺手些。 “杨娘子说的是。” 阎朝隐也不拐弯抹角了,“李武杨三家加起来,尚不及张家人多。” “那是因为他们才入局。” 琴娘干脆利落道,“这回我们想一网打尽,成不成就看你了。” 阎朝隐打了个寒颤,他对仕途的期待当真不是如此,做官有很多种,拥立新君是最危险的一种,他三十出头已在鸾台,循序渐进就该足够,可是人呐——临水照花,看得见摸不着,一步之遥跨不过去,能憋死。 这几年,他看够了张昌宗的弗虑弗图,任性妄为,又看够了张昌仪的贪婪奸诈,更别提张易之的野心邪性,张峨眉的阴狠缜密,连这种人都能居于高位,他不过是姿态难看点,凭什么就屈居其下呢? “我想见见活的延清!”他咬住这条不放。 琴娘不解地问,“你怎么偏偏和他杠上了,不是不合么,石淙还挤兑他?” 绕他转半圈,当初挺俊俏的小伙子,这几年折磨的,苦瓜个脸。 “还是张说贬出去了,你想宋大才子替你吹嘘名声?” 阎朝隐很不安,今日是初六,该当上值,他指个由头溜出来,大半个时辰没回去,恐怕同僚注目,仰头看窗外,日头惶惶,一会儿在云里,一会儿出来。 “上回你们说,许子春的弟弟做了高阳县司马,我寻人问了。” 剩下半截咽在肚子里不必道明,许子春的弟弟许子秋上任伊始,便遭人检举不孝不悌,苛待寡嫂,恰天官负责官员功过考核的考功司郎中是高阳县人,正丁忧在家,听了四邻控诉,一封检举信发来神都,便抹了他的职衔,永不录用。 “信不过咱们郡主你还敢来?!” 杏蕊本来侍立帘后,闻言气哼哼过来抢他的茶。 “你不肯兜揽,有的是旁人,你只记着,郡主赢了自是拿你做筏子,万一输了,反咬你一口,也就是刚好!” 正要泼他脸上,被琴娘喝止了,“活的又不是没有。” 叫人来吩咐,“你去那边,请他们掌柜过来。” 阎朝隐目瞪口呆,原是将信将疑,亲眼所见不得不低头了,原来宋之问就藏在隔壁,当真是全须全尾,一个大活人。 “阎郎官寻我何事?” 宋之问很冷淡,坐下款款摆了摆袍子,只拿侧脸相对,可是一声嗤笑,便逼得阎朝隐讪讪起身。 他傲慢地端茶自饮,并不理人,自诩为瑟瑟立下汗马功劳,合该青云直上,却被藏匿此处,一搁三四年,早厌烦了,难得召他见人,没想到竟是见阎朝隐!石淙便被他抢了风头,如今又是他。 “延清——” 阎朝隐语带恳求,“咱们输不起呀!你怎么敢?” “那赶上了,怎么办?!”宋之问吊起眼梢,半是讥刺半是自嘲。 “如今时世,要么选府监,要么选郡主,再无旁路可走,不信你瞧张说,自以为两不沾,比我强,反被相王牵累了!你呀,来都来了,就算一个字不吐露,为府监所知,照样是死罪,倒不如痛快些!” 提起张说,阎朝隐更心慌意乱了,“这,我,你……” “到时候你只管往后躲。” 琴娘缓声安抚阎朝隐,瞧他目不转睫只盯住宋之问,便捎带着叮嘱,“连宋主簿也是,激战之时不必参与。” 节骨眼儿上撇开他? 宋之问有些恼怒,篡位逼宫这么大的动静,李显一面儿没露过,全是瑟瑟张罗,那事成之后,难道又要出女主? 可他揣摩瑟瑟性情,籍籍无名时便玩弄武家兄弟于鼓掌,何况权力加持,哪里还会如女皇,被两个年轻无赖哄一哄,就宠惯得,连储位都敢明刀明枪抢了?真到那时候,就算他硬贴上去,怕是也如太平戏耍府监,耍猴样摆弄。 阎朝隐倒是听进去了,大着胆子道,“诏书指明正月二十二癸卯日辰时迎佛指入明堂,具体动手的时机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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