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府监把张娘子交托在我们兄弟手上,真是举着怕摔了,含着怕化了,小心翼翼伺候到如今,竟叫你惊吓了?!我不敢与你同罪论处,罢了罢了,只有去他老人家面前分辨了!” 他说着,两手往前一递,仿佛被绳索捆着一般送到宋之问眼前。 宋之问气急败坏,想质问他知不知道梁王府从这一局得了大大的好处,不要胡搅蛮缠,得了便宜还卖乖!可是这话太敏感,方方面面的人围着,武崇训又是个目无下尘的脾气,万一趁势倒打一耙过来,才是麻烦。 同来的不是武行便是官油子,都在挤眉弄眼,叫他认栽,他只得忍气吞声,抹了袖子藏住手,亲去搀扶。 “请张娘子屋里歇着。” 复转头向武崇训致歉,“郡王训斥的是,方才是下官没约束好千牛卫,冲撞了诸位……” 再往下说其实有些尴尬,要说冲撞,最多冲撞了张峨眉,也怪她莫名其妙戳在这儿。府监交代宣旨前先把夹道封了,就是怕梁王府那边有不晓事的糊涂鬼冒出来挡煞,谁知她动作那么快? 至于武延秀,还领着千牛卫的职衔呢,府监分派下来,凭是四品的将军还是三品的大将军,都不能推脱,他区区八品,谁记得摘他出来?再退一万步说,左千牛卫满员两百七十四人,府监点了百人来查抄,他但凡肯说一声难处,难道将军逼他来吗?不定先行扣押看管,瞧瞧圣旨里头要怎么约束武家。 想是这么想,宋之问嘴上还是恭恭敬敬地,看着武崇训问,“敢问郡王,控鹤府如此处置,可还成吗?” 成不成的,武崇训狐假虎威,也就只能耍到此处了。 宋之问看他往下也无章程,下巴一抬,身后左千牛卫四散开搜寻,立时把躲在门后的武延基提了出来。 推推攘攘间,有人扯脱了他腰带上的龟袋,赤金的龟符滚出来,在草苔间滴溜溜打转,武延基急红了眼,推开众人劈手去抢,却被几双手压住后脖梗子,就地跪下了。 从方才武崇训不准他现身那一刻,就预料到会当众遭受羞辱,可事到临头,他整个人都懵了,像在噩梦里游走,身上轻飘飘地,听不见宋之问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,眼神只管挂在那枚龟符上。 ‘玄武,龟也’。 他记得当初上学,颜夫人讲解圣人改李唐鱼符为武周龟符的用意,乃是喝令天下尊崇武姓,如今武家血脉还没死绝,龟符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。
第38章 武延基两条腿颤颤地抖, 不相信姑祖母翻脸不认人,他小时候拿她礼佛的铜磬去湖上砸冰,还不是算了? 阿耶闭眼时他还心存侥幸, 以为这样一口污血噎住气管,生生憋死的狼狈窝囊,传到圣人耳朵里能换回一丝怜悯, 不计较阿耶脱口而出的僭越,好歹存些脸面,风风光光发丧了再说, 谁知道尸骨未寒,竟就杀上门来。 他脑子里含含糊糊,什么念头都提不起, 光知道赫赫魏王府这就算是完了, 他才二十六岁,得了个嗣王爵位,及身而止,不能荫封子孙,两个弟弟从今往后也是听天由命…… “——武延秀!” 想到这个混账弟弟, 他手脚一阵发冷,寒意顺着血管涌上脑门,猛地抬起头嘶声裂肺大吼, 像掉进陷阱的野兽,又像垂死挣扎的俘虏。 “你还知道回来?阿耶的尸骨在里头,你,你给我进去磕头!” 他轰地跳起来, 立刻被身旁一圈左千牛卫七手八脚地摁下去。 妾侍歌姬吓得花容失色,呜呜哭着楼抱在一起, 怕被他牵连。张峨眉本来已经进屋坐下了,手搭在窗台上盯着,闻言手指亦是一紧,再再去瞧那武延秀,却撇开脸,只当没听见。 “嗣王闹什么?令弟身上还担着差事呢,岂能擅离值守?” 宋之问并不在意武延基兄弟间有什么恩怨。 倘若是以前,武承嗣继位后还有个储位之争,现如今反正烟消云散,他缓步走下台阶,忽地闻见一股极不体面的臭味,乃是武延基汗出如浆,湿透衣衫。 ——原来帝裔皇嗣,不过如此! 宋之问呵呵轻笑,耐着性子一根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,把诏书硬塞进去。 “令弟年未弱冠,便能在圣人身边服侍,乃是魏王积德,日后一门双爵,好比两府双星闪耀,同气连枝,于嗣王也有助力,魏王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。” 总之事情早已尘埃落定,只不过今日才被摆上台面而已。 宋之问扬手,左千牛卫统领拔出横刀,呀地一挥,便砍断了后罩房门上两把锃亮的铁锁。 武延基惊得天灵盖出窍,脚都软了,颤声问。 “你要干什么?” 没人理他,统领一脚踹开大门,只见里头一排排箱子码放整齐,旁人还不明所以,武家兄弟俱白了脸,原来这便是魏王府的库房,门上两把锁,一是武承嗣保管,另一把钥匙就归武延基。 统领点了两个健壮兵士,抬出一箱当众打开,数出银锭足五百两。 “分家呀!” 宋之问俯身摸了一锭银在手里把玩,寒光闪闪,简直不舍得放下。 武延基瞠目,“我阿耶尸骨未寒,分什么家?” 宋之问懒得回答,指统领带人进去,一口口开箱验看,出来报数,足三千三百二十六口,除珍珠、玛瑙、古董、字画外,余者拢共一百六十六万两银。 众人啧啧称奇,漫说数字惊人,单是这样整齐的银锭,便从未见过。 市面上通用铜钱丝帛,偶然见个银角子,三五分罢了,这里一锭便是一两,簇新雪光,耀人眼目。同来的户部司官员也在感叹,国库存银数目虽大,成色却是稂莠不齐,远远比不上这里。 宋之问攥着银锭抚摩够了方道。 “先魏王是长房独子,梁王是二房独子,早早开枝散叶,又有爵位,分府而居多年,早该分家。此是圣人家事,当在明堂,由宗正寺操办,当着祖宗牌位,请圣人、梁王,并在京几位武将军的高堂老母做个见证,可是圣人伤心,不愿见人,只好如此交代了。” 武延基急急道,“分就分,为何非得今日分?!” 宋之问反问,“树大分枝,人大分家,祖宗留下这规矩,原是为全族兴旺发达,百代延绵,不然一人闯祸,不就害了大家么?” 言下之意,武承嗣赶着立储的好日子死了,便是有罪。 武延基面色灰败,只指着他发抖,“我,我阿耶,我阿耶并非自戕。” 宋之问嘿嘿笑两声,又叫户部司郎中出列。 武延基看了,犹如瞥见一线生机,马上叫道,“成二叔!是我!您往常与我阿耶吃酒,您不能由着这种东西,在我家耀武扬威!” 那郎中是个精干的中年人,被他一嗓子喊得瞪大眼,支支吾吾装起糊涂。 “嗣王节哀啊,先魏王可见不得您这个样子。” 便撇下他,带着员外郎,扯张方桌搁在院里,各据一边坐了。 宋之问知道查账最花时间,催快就要出错,兹事体大,断错不得。 扬声叫侍女搬家伙,上茶,只管慢慢来,郎中点头,从袖中掏出一本衙门抄录出来的小账展在面前,几个账房管事的通被提溜上来,摊开几十本王府历年账簿,又有人捧来个楠木匣子,当场砸锁撬开,取出里头厚厚一摞契纸。 武延基还在发懵,武崇训看他的目光已是同情怜悯至极。 这下魏王府是连根拔起了,不止爵位府邸,十几年积攒的根基,全没了。 武延秀也心疼,更恨阿耶不争气,死不挑好日子,坑儿子一世,可惜这儿没他说话的份儿,只能清清嗓子,唾沫吐在树底下。 账房舔舔唇,指员外郎浏览账本,大声念出账上产业,有田庄,有铺子,有府邸,不止长安、神都,武家宗祠所在的并州,还有圣人幼时住过的利州。 他念一样,郎中在契纸堆里翻找到对应的,便在小账上勾一样。 原来国朝有个惯例,交易大庄大宅,乃至生意红火的店铺、矿产,举凡过万的买卖,一俟成交,双方便同往户部司备案,登记最新业主,以免日后纠纷。 越是世家大族,勋贵高官,经手的产业越是硕大值钱,便越要及时登记,久而久之,业权之事但起纠纷,请衙门判案,便都以户部司登记为准。所以户部司中日常事务,除户口、土地、赋役、贡献等常例外,还有大半是为大族婚娶、和离、承嗣、分家等做鉴证。 郎中积年操办,熟门熟路,一路勾勾画画下来,遇着账上文不对题的,便使个眼色,横刀比着账房的脖子,自有真话实话如水一般倒出来,倒不似往日在人家宅门里问话,一头是姬妾抱着婴孩哭闹上吊,一头是倒喘气儿的老太爷口齿不清,给人分一趟家,累死头牛。 一笔笔点算下来,不消半个时辰,便把魏王家私查得一清二楚。 员外暗道,外面老大个花头,说是要承嗣登基的人,手里竟就存下这么一点子产业,早知如此,谁还把赌注下在他身上? 再看束手无策的武延基,另有一道心得,家资既重,回去需得练练儿孙的胆色,别像这窝囊嗣王,经官析产,无力招架。 宋之问等他忙完,勾头在小账上看了看。 暗叹府监果然调来个熟手,不止分门别类记录了田庄、铺子、宅邸、矿产、现银并珍玩古董的大数,还另提了折算价格,粗粗揽了个总数。 这一番抄检落地,便可见魏王何等托大,从未考虑过争储失败,众叛亲离,乃至骤然暴毙的后果,未给儿孙留下丝毫退步余地,产业全在他一人名下,只寥寥几个铺子转赠了武延基,余下二子竟是袖底空空。 宋之问皱眉翻看半晌,越看越是发愁。 这些产业,大半与户部司记录无二,唯有并州、利州的田庄因刚刚买入,尚未登记,只有契纸并家中私账为证。破门的营生遭人怨恨,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,挑头得罪了武家,往后如何开交? 怪只怪他上回献计,指李显弹压生兵,引起圣人注意,被府监嫉恨防范,故意推他来此结仇。虽然嗣魏王无能,梁王么,摆明了站干岸,但眼前这位横眉竖目的高阳郡王,却已巴结上了新郡主,伸伸小手指头就把他料理了。 尤其这趟,明面儿上不叫抄家,实则比抄家更狠。 寻常显贵论罪抄家,指着女眷的嫁妆由头,总能饶出些许,偏这家人,待嫁女没有,娶进门的媳妇也没有,真全数搂走,叫他们下半辈子喝风么? 想了想,转头问武崇训,“两府的祭田在一处么?” 武崇训不解他用意。武家身为女皇宗族,七代先祖供奉在明堂,另有族谱悬挂在宗正寺,四时八节,全族进宫祭拜,动用的都是国库。 即便女皇兴出些花样,例如将利州大庙川主寺翻盖为皇泽寺,金粉饰壁,昼夜燃灯,年年邀高僧大德讲经,靡费之巨大,动辄二、三万两银,费用几与疏浚运河相当,走国库说不过去,便是女皇掏体己,民间美其名曰脂粉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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