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都很好,五郎,既是你推举出来的人,又这般出挑,莫要埋没了,瞧他们喜欢什么,多多赏赐。除武崇训不算外,甲乙丙三等皆选为翰林院待诏吧。” 听来也算理所当然的安排,可上官侍奉女皇太久,只言片语也能明白她意中所指,心里突然涌起一丝疑虑,迟疑望向颜夫人,果然听她侃侃道。 “显庆年间,高宗的目眩之症已很严重,琐事皆是圣人处置,那时将好在编修《列女传》、《臣轨》,也有一群弘文馆学子在禁中侍奉,因常在玄武门等候出入,时人称之为‘北门学士’,各个二十出头,口无遮拦,行事偏狭,可是久在圣人跟前熏陶,也有成大器者,擢升至三、四品,范履冰、刘祎之还做了宰相。” 长篇大论,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。 太平那时还小,约略知道个影子,编书本是好事,偏有言官皮子发痒,暗示皇后与青年士子关系暧昧,故意放松宫禁,太平气的不行,直通通冲上大殿,要骂言官胡说八道,却被四哥拦住了。 上官骤然明白颜夫人一番做作所为何来,立时躬身附和。 “臣亦记得,北门学士一时佳话,更掀起文坛创作之风,长安城外,处处名山大庙,皆有士子争相题跋,以求晋身。” 余光瞧着太平懵懵懂懂,苦笑转瞬即逝。 “臣请从旧例,修书这几年,就允崔湜等出入宫禁吧。” 颜夫人颔首,对她的驯服毫不意外,更带了一点微妙的笑意侧身过来。 “圣人说,喜欢什么就赏赐什么,其实长久侍驾,金珠官职如在囊中。倒是今日有缘同场,才人以特优而统御众人,好比开科取仕之座主。臣以为,允他们拜才人为座主才算得上额外嘉奖。” 这番话说的太平头晕,什么叫拜上官为座主? 上官名是内眷,实是内侍,虽有诗文流落在外,博得才女美名,到底是个拖过婚期,不得已幽居深宫的女郎,清清白白,凭什么与这群攀附亲贵的士子扯上关系,做他们日后吹嘘,花边上的镶嵌? 当初李显进京,跑前跑后操办庐陵王府的便是宋之问,前日湖上排演把戏的又是他,杂官阿谀谄媚而已,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才子?还压崔湜一头? 她蹙了眉头。 “夫人向来是个爽快人,为何颠三倒四起来?官场中最忌讳结党,相爷年年操办科考,门生遍布天下,尚且与中枢几位郎官撇得清清白白,嘴上从不挂着‘座主’二字,却在上官头上扣帽子?” 谁知颜夫人白了她一眼,语带无奈。 “殿下的见识着实短浅,难怪早晚提着才人请教。” 她笑一笑,一副不屑与之争辩的模样,施施然舒展广袖侧向旁边。 颜夫人多年谆谆教导武家儿孙,一手皮里阳秋的臧否功夫炉火纯青,要么不骂人,骂起人来,针尖样专往人心上戳,半个脏字儿不带,就能叫人臊眉耷眼、避之不及,只是从未向太平施展罢了。 站在长棚底下等封赏的士子见吵起来了,都不敢抬头,支棱着耳朵,左右陪坐的官员亲贵也不明所以,只看太平如何应对。 太平当众扫了面子,耳根火辣辣的发烫。 因为薛绍之死,女皇对她予取予求,就算在武周的朝堂上,崔湜扛着太平公主府的名号,亦有一席之地。 她自觉凌驾于颜夫人、张易之这种蝇营狗苟之辈上面,只待李唐正朔的旗帜扬起来,便可将多方网罗的青年士子奉上,让新君拨乱反正,荡涤旧恶,来个一朝天子一朝臣。 可看今日局面,分明女皇早有安排,而上官虽然与她一样刚刚与闻,却已经迅速明白了根底,唯独她——四人打牌,三家猜到牌底,独她浑浑噩噩点炮。 太平懊恼极了,她承认不及上官聪慧,可连这两个她也赶不上么? 输人不能输架,她深吸了一口气。 “总之,上官不做这劳什子的座主……” “殿下慎言!” 话没说完就被颜夫人打断了,她虎着一张脸,仿佛又逮住了武延基的错处,抽断了十几根的竹枝,手一扬就要打下来。 “殿下非要请教,臣便受累!” 她向御座方向虚虚拱手,眼瞧太平。 “敢问殿下,天下是何人的天下?圣人受命于天,代行天职,居中持正,公平无私,所以圣人不必结党,也无惧被人诟病结党!” 太平脑子里‘嗡’地一声,差点没背过气去。 不明白颜夫人竟敢拿这稍有偏差,便要人头落地的大帽子威压她,她不敢轻易开口,怔怔地瞪着两眼,一再地解释。 “那是,那是自然。” 颜夫人知道杀鸡用了牛刀,索性一拂袖,转而向众人朗声。 “狄相洁身自好,概因他是臣子,君臣之别犹如母与子。圣人开元年撰《臣轨》,以为臣子言行之规范、标准。《臣轨》中有论:为臣者,当正心、诚意、爱国、忠君。” 她的眉毛直竖起来,追问太平。 “上官才人与臣,皆是圣人左右近臣,拜上官为座主,即是拜在圣人门下,早晚受圣人渊雅垂范,难道——还辱没了他们?还是殿下以为,才人终将离宫别去,当不得这份儿尊重?!” “你,你胡言乱语!” 太平深恐牵累上官,一时彷徨起来,眼望女皇,又望上官。 众人目光交织,已在窃窃私语,瑟瑟看得直摇头,请教司马银朱。 “再说下去,简直断送才人。女史镇日说公主如何好,怎的被颜夫人盘问两句,整个人都乱了阵脚。” 司马银朱只泼了残酒换新的给她,“多听多看,少说少笑。”
第64章 御案前和风清漾, 却丝毫不热,概因摆着硕大冰块雕琢出的迎客松,那水里融了薄荷汁液, 闪着暗幽幽的绿光。 上官就站在冰晶透明的迎客松前,深碧色宫装愈显清凉,掖着手如实道。 “圣人拔擢人才, 从不问门庭出身,这是她老人家的宽怀雅量,亦是古来圣贤的美德。譬如我, 祖父犯下累累罪行,圣人不仅不曾慢待半分,还亲手教导我的功课, 有一分长进, 便予我三分舞台,如此循序渐进,引我成人。圣人于我之恩德,何止再造父母?我剔肉还骨不能报答万一。” 太平终于泄了气,讪讪挥手, “罢了罢了,原是我糊涂。” 上官对女皇的崇拜、依赖和信仰,她再清楚不过, 讲到罔顾其他任何,只要维护女皇统治稳固,上官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坚定执着,而她把矛盾当众揭开, 确是让上官为难了。 颜夫人抿唇笑了笑,“殿下少操几日心, 便是予臣下们便利。” 太平面色难堪起来,这轻飘飘的一句话,正是李家地位明升实降的证据。 看今日宴席排布也是分明,李旦压根儿没能获准前来,李显人微言轻,缩在梁王席上一声不吭,堂堂宗室,只剩下她独立支撑。 什么还政李唐? 至少圣人活着的岁月,狠狠压下武家,扶摇直上的,是张易之和颜夫人! 她有些无奈,又想下不来台没多大事,只要上官无虞。 老练地把脸一抹,端起酒杯笑道,“夫人说的是,这杯就当是我祝贺上官新收许多弟子罢!” 颜夫人淡淡地,“殿下又错了,今日尽收天下英才的,乃是圣人。” 士子们从颜夫人口中听出直达天子门庭的明示,简直喜不自胜。 宋之问尤其大胆,拉住崔湜和阎朝隐踏前,后头乙等、丙等见状,也跟着一拥而上,二三十人直冲到御案一步之前。 女皇背后几个千牛备身顿时同声怒喝,“退下!” 更有横刀出鞘,一片寒光闪闪。 “诶……” 宋之问唬了一跳,对插着袖子高声解释,“臣等拜见座主,望圣人允准。” 太平眉头拧紧,心道这人真是猥琐,唯恐满朝文武不知道他膝头特别软,见人就要跪。不过她连输两阵,不好再出言不逊,只得狠狠瞪视崔湜,不准他与宋之问狼狈为奸。 不料崔湜恍若未见,直接撩袍下跪,口中朗朗道。 “学生苦读十余载,犹如茫茫海中,客里行舟,日夜害怕走偏方向。今日既拜了才人做恩师,从今往后,便是认清了星辰北斗,唯圣人之命是从!” “——说得好!” 颜夫人击掌赞赏。 阎朝隐亦不落人后,先叩首,说了一番发自肺腑的忠义之语,起身后却不让开,反捋捋袖子,露出胳膊上几道交错的红痕,仿佛是被粗麻绳捆绑过,两拳握紧并拢手臂呈上。 颜夫人大惊小怪道,“诶?你这是何意啊?” 一边问,一边徐徐环视全场,就见各部堂并亲贵皆勾着脖子看热闹。 阎朝隐心道成败在此一举,压住发麻的舌尖,热泪奔涌,急唤了声圣人。 “学生听说圣人受寒,晨起咳嗽了两声,很是担忧,恰遇见府监派人往少室山祝祷,有猪牛羊各九品为牺牲,臣……臣……” 他皮肤光洁白皙,五官秀致更胜宋之问一筹,更兼辟谷多时,饿的清瘦,身量也格外蹁跹,乍看起来有种男女莫辩的恍惚,殷殷陈情,显得格外真挚。 “这些人!” 瑟瑟旁观许久,被这一出又一出震得惊愕不已。 武崇训就在阎朝隐身后,方才宋之问带头向前冲时,他本不欲跟上,可是身后推推攘攘,有人抱怨‘来都来了,装什么清高?’,闹得他不能独善其身。 倏然想到武延秀十三岁那年,被人撮哄着,戴了金卷云压鬓,斜插一只红珊瑚簪,粉面峨眉,在武承嗣的生日宴上跟随伶人出场,引得哄堂喝彩。 武承嗣冲上台去,抓了做戏的宝剑摁下就打,骂他不知廉耻,又骂他生来低贱,不配姓武…… 人说女郎生的太漂亮招惹是非,其实儿郎也一样,譬如阎朝隐所为,尚不及宋之问谄媚,可是他面孔动人,扮出来的效果就大有不同。 女皇倒是轻轻瞥了张易之一眼。 他便示意他行礼,阎朝隐舒展广袖并指加眉,哽咽着道。 “学生恐以牲畜做牺牲,祝祷之心不诚,见效太慢,故恳求府监准许臣沐浴更衣,与猪牛羊等同列银盘之上……” “——啊?” 众人目瞪口呆,几柄捏在指尖的扇子都停住了。 石淙诗会这出好戏,以为宋之问就到头儿了,没想到阎朝隐奇峰突起,还能再攀个高,再看其余士子,便有目不暇接之感。 瑟瑟唾弃,“夫人说他们各个预备了绝活儿,竟是真的。” 司马银朱不屑道,“寒门士子,不过就这么三两软骨头。” 想到之前磨着司马银朱写帖子,请阎朝隐上门一晤,幸亏武崇训打岔未能成行。看他这般表现,瑟瑟简直恨不得避席而去,再看武崇训夹在其中满脸尴尬,犹如浑身针扎,便有些同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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