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说的很明白,并不排斥瑟瑟追求权力,甚至会鼎力相助,但身边不能有另一个异性的知己,名是师徒,实则并肩厮杀。 “郡主以为,许之以利害,诱之以江山,便可钓得才俊趋之若鹜。” 武崇训背上水渍湿哒哒贴着皮肉,印出尾椎骨的凹陷,像骏马背脊。 “可郡主不是男人,不懂男人但凡往上走了半步,便奢求娇妻美眷,尤其要把那从前攀折不起的花儿盘在指尖,才算征服。阎朝隐这种小人,一俟蹭到郡主身边,挨光揩油那是轻的……” 他强作的笑容褪尽,越想越惊悚,嘴唇竟有些发白。 “只怕骗的你芳心不保,青春尽付为他铺路!” “……我又不是个傻子。” 瑟瑟惊讶于他的异想天开。 武崇训满腹苦水倒不出,心道你不傻,何必拿肉身当饵,钓这些混蛋?! 气得返身回来,掐断红蓼,拿苇叶折了几折固定在土瓶口,稍作摆弄,埋上细碎洁白的石子,便是一盆像模像样的瓶插。 虽只寥寥一朵,红花半谢,但线条窈窕,也如画中景致。 “表哥是为我好,可我并不是深闺里娇养的花朵,怕人攀折,我也有刺儿,岂能轻易吃亏?” 瑟瑟挪过花来转着看一圈,越看越喜欢,心里承认他雅致,口气也软了。 武崇训别过脸,这话题继续不下去了。 瑟瑟对他哪像夫妻?根本是同僚商量公事,丁是丁卯是卯。 他懊恼一时趁兴,与士子比拼什么才学。 若非他列身其中,瑟瑟对诗会兴趣寥寥,指个由头避开,就不会见识到男人龌龊的表演,愈发于男女情谊上无甚兴致,只想在名利场捞好处。 一个人倘若脑子里只有这些,她自以为的底线,要突破也容易。 “我先筹备郡主府罢,房样子清辉取了来,果然照枕园样式,添个湖泊,需先引水,土方已停了,加总算算,还要三五十日才得竣工。” 瑟瑟嫌慢,可又不懂,只能说好,看他还是满脸不痛快,便好意道。 “表哥只想,倘若圣人至死不谅解我阿娘,如今我流落在哪?表哥根本不会知道世上有个我,所以何必挂虑这些有的没的,由着我去罢。” “郡主的命途自有天君庇佑。” 武崇训听她说到这里,脸色愈发暗沉,敷衍着推她出门,瑟瑟见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,三言两语又生嫌隙,也有些悻悻。 其实撇下眉娘和女史来寻他时,她是以为颇有一番话可以长谈的。 武崇训老说府监谄媚,又说宋之问丢尽读书人的面皮,偶尔话里话外,还暗指武三思立心不正,但她听了,通通不以为然,认为人要有所得,自然要舍,行大事不拘小节。 终于轮到这该死的阎朝隐,下作猥琐,令人作呕,闹得连她都明白了什么叫‘不屑与之为伍’。 更看到武崇训的可贵:诚然他是有些迂腐,又过于自矜,飞还没飞起来,先就怕弄脏羽毛,但这样的男人才叫她放心不是么?
第66章 ——路漫漫其修远兮! 瑟瑟坐在湖边叹气。 司马银朱说但凡太子都有个太傅, 一日为师终身是父,历朝历代,太傅对太子最最忠心, 常有为帮太子提前登基而抛头颅洒热血的,太傅又是文坛领袖,座下门生弟子无数, 振臂一呼,文官体系为之震动。 按这个标准,够资格上太傅尊号的只有狄仁杰。 可他和女皇寿数相当, 老态龙钟,哪里撑得到阿耶登基之时? 倒是颜夫人打着上官名号招揽士子,待这批人散入六部, 便是门生遍地, 可女官连上朝还难,拜为太傅匪夷所思。 瑟瑟撑着脑袋,越想越头疼。 廊庑底下烘烤了大半日,把人的精气神儿都耗干了,虽有冰盆、风扇前后送爽, 到底四面敞开,与室内不能比,方才武崇训洗完出来, 香喷喷的,倒好闻。 金乌渐渐西垂,湖面上流光曼影,由金而紫而蓝, 色相变化万端,美的令人心醉, 心里便有些遗憾:武崇训就是欠缺点儿风情,不然两人拉手坐在这里看落日,不是好的很么? 她惘惘的,闭着眼问豆蔻,“晚上圣人那儿还有安排么?” 连她也想逃班了,像金腰的燕子一般自在,双双对对倏忽来去。 等阿耶立二哥为储君,李家安定下来,要寻个妙人儿纵游山水,恐怕还是武崇训最合适,看他烹一盏茶,择一枝花,都有讲究,虽没用,到底赏心悦目。 前景美妙,她嗤地笑了声,无人回应,睁眼看,豆蔻已顺着草坡下到地面几丈以下,就露个头,正惊喜地大叫。 “郡主您瞧!这儿有幽蓝色的鸢尾!” 见她看过去,立时折了一支,擎过头顶招摇。 “公子喜欢幽蓝花卉,笠园中蓝雪、绣球皆有,偏这鸢尾种不好,从前我勉强种出一瓮来,公子赏了二两金呢!可惜朝辞手笨,养养又给养死了。” “那你别折了,去叫他们来,使铲子好好连根挖出来,就着这儿山川灵气,养的肥肥的,回京时再挪进笠园。” 豆蔻大声叫好,喜滋滋爬上来。 她胆子也是真大,手脚并用,蹬的碎石子直往底下滚,上来把花塞给瑟瑟。 “您拿着罢,不然公子又说奴婢辣手摧花。” 瑟瑟嫌那花根犹带污泥,避之不及。 “不要,不要,我也怕他叨叨。” 豆蔻笑说那不能够,“哪怕您把他一屋子花儿都折了呢!” 豆蔻回去找花瓶插花,瑟瑟索性滑到草地上坐。 胳膊架住热烘烘的石凳,头脸埋在臂膀里,昏昏然将睡欲睡,忽听见两声高亢的嘶叫。 她唬了一跳,忙抬头去看。 晴空白云映照湖面,水天相接,仿佛精心调出的色盘,渐变渐深,细看却多了两道突兀的黑影,正展翼向远方滑翔。 伴着‘啁——啁’之声,惊空遏云,极之尖锐。 集仙殿养了十二对白鹤,侍驾时常见,笠园也有,偶然涉水走到枕园,所以鹤唳瑟瑟很熟悉,却不知鹰唳是这样令人心惊。她抚着心口,便想起武延秀以空弦吓得鹰隼落荒而逃,又好笑又羡慕他随心所欲。 正在想入非非,刺耳锐响破空而来。 青铜簇头铿地击穿碎石,迸出火花,入地三分,尾羽尚在微微颤动,竟是一支箭矢! 瑟瑟大惊失色,猛抬眼,山坡上有人居高临下,举角弓瞄准了她。 一身黑衣随猎猎风响,飒然若战地孤狼。 大太阳底下,眉骨重影遮蔽眼眸,仍是不辨五官,只觉眼窝深浓,好峥嵘的起伏,指尖点点银光,带着幽熠的深蓝闪烁。 瑟瑟对这抹蓝很熟悉,油墨润泽,比蓝宝石更深幽。 韦氏特别喜欢青金,从宫中带走大块,十余年零敲碎打,做了好几套首饰,李真真嫌那影调太黯淡,全推给瑟瑟了。 弯腰拔出地里长箭,端在手中验看。 她正也学弓马,一望便知是这府兵配箭,骑兵每人三十支,桦木质地,这支箭尾刻有左转的牛头,正是千牛卫所有。 她扬起箭,两头捏紧,抬腿往膝盖上一撞,啪地断为两截。 两人相隔二三十丈,彼此唯见动作,武延秀也是讶然,她扬手晃晃那残件,直接扔进湖里。 山上山下一片寂静,武延秀微微眯起形状凌厉的眼睛。 一路见她与武崇训打情骂俏,他落败躲开,她去安慰又吃闭门羹…… 他还以为她想见他! 瑟瑟来回踱步,金红底小袖背在身后,一径斜眼觑他,似挑衅。 武延秀有百步穿杨的本事,目光锐利,隔着那么远,也能看清她袖口上的茑萝纹,正和集仙殿觐见那日的帔子一模一样。 她左挪,他箭头便向左,她右挪,又向右,对峙良久,武延秀端开的两肩架势沉着,却迟迟没有下一步。 瑟瑟不耐烦了,上回谎称将军捉弄她,留下臭烘烘的帷帽,丹桂惦记要还,几日几夜搁在马车上,本来天就热,闻着更躁,还是她鼻子尖,顺着味儿翻出来扔了,这回又来吓唬她。 捡起石子往高处扔,当然远远不能触及,可那咬牙切齿的架势,混忘了扮贵女要矜持要优美,左右开弓,扔了又扔。 武延秀嘴巴张了张,不知她生哪门子野气,下意识取箭撘弓。 ——锵! 铁簇头在夕阳下划出夺目光弧,落地却扎不进泥土,直接翻倒。 瑟瑟目瞪口呆,第一箭还算秋毫无犯,这第二箭已是擦着她的裙边,划破了裙带,虽无皮肉受伤,却实打实炫耀武力。 而且方才那支箭是骑兵日常所用,青铜三角尖头,但求射人能穿甲,射马能入鞍,这支却是鈚箭,打猎专用,簇头形似犁头,薄而锐利,平头铲边,务求造成大面积创口。 ——他胆敢拿她当猎物么? 可见是活得不耐烦了! 通通掰断扔掉,七八支嗖嗖又来,有射兔子的兔叉箭,簇头带齿,避免破坏兔皮,又有射鱼的鱼叉箭,射鸭子的鸭嘴箭、水箭,林林种种,五花八门。 瑟瑟边掰边扔,越看越气,仗着射箭又稳又准,拿我当兔子,当鸭子? 忽见他停了,才直起腰来,又是一阵破风之声。 这回却是十来支齐梅针,齐咻咻下网,前后左右绕住她双足,画地为牢。 瑟瑟一时愣了,伸手慢慢去拔,果然这箭极细极长,好比绣花针,簇头是平锋的,不射人也不射鸟,却是专门用于穿透锁子甲。 她攥着一把齐梅针掰不下手,想了半晌,抬头去看。 突出的山岩上空空如也,哪里还有他的影子? 不多时丹桂找来,奇怪她满头热汗,跟泥地较劲,两脚狠蹬,把什么东西踩进泥里,说是长毛虫讨厌,老往身上爬。 一路打扇引她回宫苑,叽叽咕咕,说自她走了,张峨眉和李仙蕙下棋竟拌起嘴来,一个偏说赢了,一个就说没输,都要女史做判官。 丹桂看她热的不像话,捋着柳枝,钻进太湖石洞子走捷径。 “别说我们郡主不是这样人,张娘子往日何等尊重?从来不咋咋呼呼,争先忘后的,所以奴婢们劝解半日,终于说得张娘子撂开手回房去了。” 这回出来,瑟瑟的院子挨着武崇训,在高处,武三思和武崇烈在半山,张峨眉依傍府监,顺带着琴熏和骊珠,隔壁就是李显,距离女皇最近。 瑟瑟掀开珠帘便问,“怎么?阿姐吃多了螃蟹盖子,火气上来了?” 李真真大梦初醒似的,哦哦转头。 “难怪能跟眉娘吵。” 李仙蕙气还没消,放下冰盏道,“原没事,偏她咬着我一句话不松口。” 李真真问,“我顾着瞧热闹呢,没听见,她说你什么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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