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显袖子里揣着厚厚一摞诗稿,乃是来之前韦氏备办的应试文章,因不知何时派上用场,他便揣着,随时拿出来过两眼。 武三思看他时不时抽出一张,扫一眼,念念有词,仿佛记住了,过会儿再看又恍然大悟,分明方才记错了,便很鄙夷。心道,蠢笨如武延基,临阵磨枪的本事也有,那年默写《隋书》,折磨得几兄弟呜呼哀哉,最后竟都考过了。 阎朝隐发狠道,“学生本做了献出性命的准备,不想天神垂怜,不曾收了学生去,所以才能参加诗会。学生的诗……” 他顿一顿,朗声吟诵方才临场的应题之作。 “‘龙行踏绛云,天半语相闻。混沌疑初判,洪荒若始分’,学生追随圣人登高,仰头见圣人步步生莲,祥云环绕,偶然听见几句话,像天上神仙低语,圣人一语点拨学生,就如同天地初开、洪荒始分那样震撼!” ——都是些什么呀! 武崇训羞愤欲死,实在不能同流合污,欲脱队而去,忽听上首张易之道。 “阎五郎,圣人想再考你一题?” 他语带引逗之意,仿佛提着块肉骨头逗狗,“圣人口谕,擢升阎朝隐为给事中,就以此为题,再来。” 武崇训听得耳根子朴朴打突。 阎朝隐年不过二十,头先取为翰林院待诏,还算恰当,向来待诏以文学、经术、僧道、书画、琴棋等技艺蒙候召见,半入仕途,半在曲艺杂项,甚或有以声色陪伴君王之嫌疑。 给事中又不同,虽只五品,但身在鸾台,头上就是鸾台侍郎韦安石。 说来都是天子近臣,实则相距甚远,这一下,他就可以开口论政了! 满场或惊愕或嘲弄的眼忽地齐刷刷一亮。 别说汲汲营营攀爬数年,胡子白了尚在五品以下的官员艳羡不已,有的无奈摇头,有的呆若木鸡,就连宋之问也是愕然,妒恨地狠狠瞪了他一眼。 阎朝隐更是意外惊喜,两颊潮红,好半晌才迸发出一句。 “学生有了!” 他大喊,仿佛一世功名尽在口中,兴奋地恨不得跳起来。 “一顾侍御史,再顾给事中。常愿粉肌骨,特答造化功!” 这一番轰轰然的热闹,裹挟在山风里,落在树叶上,沙沙作响,瑟瑟忽地发现武崇训已然不在,便借口更衣,转回寝院找他,却被朝辞闪身拦住。 “郡主且慢!” 瑟瑟不解,“表哥嫌他们晦气,衣袍沾染也要作呕,脱换了就得了。”LK小说独家整理 朝辞拉又不能上手拉,看又不能直接看,只能言语恐吓。 “我们公子麻烦,摊上这种事儿,衣裳烧了那是至少的,洗澡得拿老丝瓜瓤子搓破皮。您别!您千万别进去!光溜溜叫您看一眼,他得撞墙了!” 瑟瑟嫌他碍事,拂开广袖支使豆蔻。 “是么?从前你服侍表哥,洗澡不让你动手么?不能够吧!” 她是没把武崇训当外人——当然也没当内人。 总之交代过了,名义上的娘子也是娘子,该照看的都要照看到,所以听见武崇训的怪癖并不避忌,反而要问个究竟,不然怎么教导他房里的妾侍? 回头看豆蔻也是一脸‘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细论’的别扭,便嫌他们啰嗦,推开她把袖子一撸,拍门大喊。 “表哥!是我!” 朝辞急得杀鸡抹脖子,“郡主!别进……” 瑟瑟哪里理他,见那门并没扣死,抬脚就踢开了。 “我就看看……豆蔻别进来,朝辞你来。” 朝辞拦不住,又怕两个雏儿撞正闹起来,你赖我耍流氓,我赖你不守闺训,打个漫天星斗,最后还是武崇训吃亏,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。 正堂果然没人,冰雕的山水化了半边儿,一滴滴往玉盘里溅,雅静的很。 隔间倒有大动静,哗啦啦确是在洗澡,也确是武崇训,烧糊了的焦香比往常浓郁,呼啦啦扑面而来,许是闻惯了,倒不像一开始那么讨厌。 瑟瑟方才气壮山河,临头心到底是虚了,脖子往后一缩。 清风雅静的傍晚,窗前顿着茶水、花器和一支才绞下来的红蓼。 瑟瑟借着看花坐下了,武崇训喜欢天生天养的野花,菖蒲、鸢尾、红蓼,都当宝贝,旁人成片载种,取个色罢了,他涉水采摘,一支半支,修剪成景观。 朝辞掖着手道,“郡主反正进来了,不如等等,奴婢伺候公子更衣。” 瑟瑟挥手打发他去。 里间武崇训一听她来,哗地往水里坐,整张面皮从耳朵到嘴角,紫胀的快撑破了,又羞又窘,比与阎朝隐同列更甚,满脑子嗡嗡咚咚想的是死了死了。 抬头仔细一看,进来的是朝辞,顿时嘘出一口热气。
第65章 朝辞看他坐在热水里稳重如松, 看似端着气派,其实浑身打哆嗦。 “偏心悦这样式的,杀千刀的要人命!赶紧出来, 谁知她坐得住一会儿。” 衣架上拽下大叠白布,卷巴卷巴塞给武崇训,戳他胸肌打趣儿, “公子,您这一向早上起来,没白练啊?” 武崇训紧张地盯着幔帐。 那帐子倒是厚实, 三道滚边夹里外两层蜀锦,从天顶垂下来,掀开还要些力气, 往常两个侍女才拉扯得动。 可瑟瑟这人谁算得准? 热血上头, 说撞就撞进来了。 他身下一股子发虚,发软,又发热,忽地想,真进来了……真进来了, 难道他见不得人?! 想来想去,还是不敢起身,“你去盯着, 千万别让她……啊!” 朝辞刮目相看。 “公子,您套上件衫子就两回手的事儿,有说话功夫,不穿好了吗?” 武崇训顾不得他臧否, 一咬牙一闭眼,比着白叠布拦在腰上, 长腿一甩,才要出来,轰地又收回去,甩朝辞一身水。 屏息听外头动静,是瑟瑟天热赶不及等冰盏,就手吃了他的残茶。 “豆蔻,请杨娘子来,说我在这儿跟表哥学下棋,请她来搭个伴儿。” “拦着她,别让人来,说我马上出来!” 武崇训简直顾不得了,死命推朝辞出去应对。 飞快擦拭身上,长发垂拖半边肩背,湿淋淋来不及梳理,拿布裹了,先穿里衣,再套红袍,比着镜子照照,平日端稳矜持,一丝不苟,这一通着急忙慌,狼狈极了。 瑟瑟在外头一句句发作朝辞。 “表哥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,我请杨娘子来,用你拦着?” 好言好语嫌没威势,还恐吓他。 “我劝你当心些,往后在郡主府,我的长史打你板子,表哥可拦不住。” 再说下去不知道朝辞要怎么卖了他讨好新妇,武崇训随便擦两下,拿金簪挽住头发就走出来。 瑟瑟倒是舒坦畅快,帔子搭在椅背上,人像猫似的蜷腿卧着,手指朝辞。 “我还用不动你了?” 一见武崇训出来,忽觉羞得很,避身缓缓放下腿脚,坐直了。 “与杨家来往怎么了?不单我们要来往,往后生下孩儿也要来往。” 武崇训哪里论得这些,握拳咳嗽两声,刻意摆出沉稳姿态。 “郡主何事?才刚外头热,出了两身汗,席散了么?略坐坐回去罢。” 耳后水珠一串串往下滚,他不得已当众揩拭,脸上热烘烘的遮掩不住。 “你不肯在这儿招待琴娘,我只有回京了请她来枕园。” 武崇训道,“郡主要结交朋友,只管自便。” 瑟瑟眼底露出笑意,转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。 “方才那个阎朝隐,说甘愿为牺牲,我就不明白。前几日女史讲《周礼.春官》一章,说‘以血祭祭社稷、五祀、五岳,以貍沈祭山林川泽’。如今不施人祭,猪牛羊要洗净剃毛,宰杀了放血才能使用……” “郡主这就念到《周礼》了?” 武崇训有点吃惊,顾不得捋脸上的水。 瑟瑟识字有限,又好强,跳过蒙学的进度,整本四书五经往下念。 旁人强读经典,一句不通,还能捧着书反复诵读,俗话说读书百遍,其义自见,她连字还没认全,听司马银朱字字讲解,全靠记性连贯,竟就能把佶屈聱牙的上古之文听懂背会,一字不差重复出来,真是有点子聪慧。 瑟瑟不曾与人同窗共读,也不知自家非比寻常,犹在困惑。 “阎朝隐皮肤那般白皙,剃尽毛发盘在盘子上,岂不是跟乳羊一般……” 嘶地吸了口气,“想起来就觉得好恶心。” ——她还肖想这种卑劣贱人?! 武崇训沉着脸没接话,起身拔起插销重重一推。 窗扇撞在墙上咣当当,外头热浪夹着蝉鸣,滚雷似的砸进来。 朝辞瞄豆蔻,豆蔻也在瞄他,趁瑟瑟盯着武崇训的背影愣怔,两人蹑手蹑脚退出去了。 “表哥又怎么了?” 瑟瑟没头没脑,盯着他飘飞的发丝,半天憋出句话,“瞧你一阵风溜了,我记挂你,来望望,倒是错了?” 武崇训很淡漠,拒人于千里之外。 “郡主与我夫妻敌体,一荣俱荣,郡主挂念我,我也日日琢磨郡主吩咐。” 这么说来,他还记得为人郡马的本分,态度差点倒也算不得什么。 瑟瑟满怀感激,恳切道。 “方才你们作诗,日呀月的,又是星星又是萤火,一句赶着一句,我都跟不上趟,不知表哥看出谁最有文采啦?” 她很大方地一挥手,表示不与他斤斤计较。 “表哥不喜欢宋之问,不要他就是了,甲等那个崔湜,表哥觉得如何?” “为何非在士子堆里挑?” 武崇训不解,“上官才人与颜夫人的才干,远在士子之上,再加十余年批红办差的经验,掌管一省一部也是等闲。郡主要寻蒙师,女史就尽够了。” 瑟瑟一听,气得热血直冲上头。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,搭伴过日子而已,过得去得了,面子上她给得足足的,请个师傅,巴巴儿听他意见,他却一丝都不肯放松为人夫君的底线。 “你揣着明白装糊涂? 瑟瑟冒嗓子一喊,攥着他的茶碗恨不得砸了。 “我寻师傅,自然要当下平平,只等我一提携,便能青云直上,入六部、掌台省,乃至抬进凌烟阁的人才!原是男女不论,长幼不论!可女史身在宫闱局,尚是奴婢行次,为她脱籍考学,重重难关要过,耗到什么时候去?!” 武崇训慢慢点头,果然她拜师,不是认字读书那么简单。 “提携女史是难,但颜夫人有四品官身,待太子登基,多下几道诏令,三五年内约可移风易俗罢……” “三五年,你说的倒轻巧!” 武崇训并不受她胁迫,坚持道。 “我一早进谏言于郡主,此事极难,圣人杀尽李家三代,方才换得九年女主临朝。郡主太急于一时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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