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褚遂良是太宗留下的辅政大臣,因反对高宗改立皇后,从中枢一路贬到潭州,又到爱州,最后死在任上。柳奭是王皇后的舅父,原是兵部侍郎,因王皇后之故升了中书侍郎,也算副相,他建议王皇后收养高宗的庶长子李忠,又迫使高宗立李忠为太子,但后来高宗宠爱圣人,柳奭害怕,早早辞官避祸。” 李仙蕙双手拂过花草,“却没避过,最终和褚遂良一般,落个被诬陷谋反的下场,到死都背着恶名。” 瑟瑟听得胆寒,想起颜夫人微妙的神色,试探着问,“那颜家呢?” 李仙蕙长长叹了口气,很是打抱不平。 “颜家更无辜,颜夫人的祖母早丧,祖父续娶柳奭的妹妹,柳奭被诬谋反,柳家男丁发配岭南为奴。事发之时,柳夫人嫁到颜家已十余年,竟也受牵连,圣人口谕,她的子嗣代代不得入仕。” 这下瑟瑟变了脸色,“——怎能如此?这样一来,颜家要恨死柳家了。” 李显是被驱逐出京的,邸报每每提起圣人又贬黜了哪位老臣,他便心有戚戚焉,做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,所以瑟瑟听过许多京官被贬的故事,知道官员推罪不及出嫁之女,更不应当波及姻亲。 “那倒没有,颜家家风清正,仍与柳家结亲,患难与共,在内,因遭大难,原配之子与继室之子反而愈发团结。” 李仙蕙瞥了她一眼。 “颜夫人的阿耶颜昭甫是原配之子,也被酷吏罗织罪名,所幸同僚刚正,不愿陷害,只丢官而已。她叔叔颜敬仲是柳夫人所出,那时官至吏部郎中,遭人诬告判了死刑,颜夫人尚在闺中,不便出面,是她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割耳争讼,硬是救回颜敬仲一条残命。” 李仙蕙原想提点她善待庶子,但看瑟瑟沉沉思索,便没出口。 瑟瑟却在想,这么说来,颜家就和上官家一样,在圣人手上全军覆没,有家破人亡之仇。可是上官留在掖庭,是没籍后的无奈之选。而颜夫人以寡妇身份入宫,却要经过地方官员征召,春官考试等重重选拔,非自主自愿不能成行。 她只顾反复思量,不觉走近了,才看清树干中间包裹着一座残旧的八角型佛塔,底部红砖堆砌,上头一转转洁白的塔尖,像一颗莲心被花瓣簇拥。 她啧啧称奇,“是先修了佛塔,还是先有这棵树?” 李仙蕙在她背后介绍。 “这塔是北周权臣宇文护留下的,至今已经一百五十多年了,他受叔父临终托孤而掌权十五年,连续辅佐三个少帝,实则头两个皆因成年后不服约束,而被他毒杀,直到第三个,即周武帝宇文邕继位,才亲手用玉笏砸死了他。” 瑟瑟心底一凉,挪过去蹲下,把手伸进树干的缝隙,静静抚摸砖石。 古老的石面触感冰凉粗糙,反复摩挲着,有种刺激又舒适的感觉,半晌拿出来,指尖沾着一层粼粼金粉。 转头看,李仙蕙衣袂飘飘,脸上有种往日少见的傲气。 “宇文邕因宇文护而深恨佛教,七次召集百官及沙门、道士,辩论儒释道三教的先后,最后力排众议,禁止佛道,举国搜罗经文加以焚毁,沙门、道士一律还俗,不然格杀勿论,至于寺观塔庙,拆除后土地尽数分赠王公……如此剥皮抽筋、斩草除根,及至李唐初立时,天下人已不知佛祖为何,唯独这座佛塔嵌在树中,竟逃过一劫。” 瑟瑟站起身,偏着头认真问,“二姐要教我什么?人在时代潮头,最要紧明哲保身么?” 李仙蕙笑起来,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。 摇头道,“褚遂良若只顾明哲保身,我们念书时便都要鄙薄他无耻了。” 瑟瑟哦了一声,拍拍手,落了满地金屑。 “那倒也是,面子名头总要顾的,不过我若是他,定不会跟圣人硬碰硬,总要找条缝子钻出去,命也留着,事情也办了。” “子孙代代不得入仕,很可怕么?公道自在人心!” 李仙蕙早习惯了她街头浪游儿论调,豪迈地把袖子一挥。 “颜家四十年无人入仕,可天下士子的案头,还是摆着颜师古编的《隋书》,连府监这等不学无术之徒,都要翻开两遍以示附庸风雅。两京仕宦出了丧事,还是要千金求取颜家人撰写的墓志铭。” 瑟瑟听了却越发胆怯,“四十年?那是许多人的一生啊。”
第70章 三阳宫不比太初宫, 基于隋朝旧址增建改造,限制颇多。 三阳宫全由武三思自出机杼,不受春官约束, 不计成本,处处求奇求险,道旁不掌大灯, 只在树梢挂花灯,南瓜也有,蝴蝶也有, 天一黑就像过上元节。 武崇训远远过来,一眼瞥见她们姐妹在树下倾谈,便放慢了步子。 武延秀挑眉, “哟, 还是三哥会享福,出来玩嘛,新娘子就住隔壁,卿卿我我,花前月下, 享受得很呐。” 武崇训听了烦恼,挥手驱赶耳畔苍蝇嗡嗡,索性绕道走远路。 “赖下去不是事儿, 当年大哥替你代还赌债,四百贯不是小数,过后合该讨要,反惹你牢骚, 叫外人揣测兄弟俩为什么翻脸。” 武延秀瞧他防自己跟防贼似的,多一眼都怕被他看了, 颇感得意。 故意站在拐角处张望,那边也不知聊什么,瑟瑟满面凝重,一时又讶然张大了嘴,总之七情上面,精彩的很。 武崇训拉他,才肯动身,两人踱步过了坡道,顺台阶往下走,热虽热,山风一阵阵扑上来很爽快。 “那笔赌债原是意外,况且大哥说好了替我扛十日,第八日便来讨还,我拿什么给他?再说翻脸原也不是为赌债。” 武崇训不肯听他狡辩,“总之那匹马,回京三日内拿走,不然杀来吃了。” “三哥!” 武延秀急了,“那可是大宛马!百绢难求一匹。” 武崇训只作没听见,踱步慢行,武延秀落后两步,站在高阶上,咬牙瞪视半晌,下定决心,高声喊他。 “我有一桩好买卖,想拉三哥入伙!” 边说便摘了锁子甲,“养马、贩马,实打实是桩好买卖,三哥肯入本钱,我保你一年能赚三十分利!” 早猜到他想贩马,没想到胃口那么大,竟还要私建马场,繁殖驯养。 武崇训闻声回头,本要夸他两句,抬眼却倒抽一口冷气。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貌,他只管往死里糟蹋,一道道烫伤新鲜红肿,一碰就疼,嘶嘶地直抽气儿,当初新兵时也是,半边脸摁进沙地里揉搓,全磨烂了。 就是这么固执,又太稚嫩,越正经越惹人发笑,用这些蠢法子。 武延秀还在侃侃而谈。 “难处只在环境干燥寒冷,再则母马不受惊吓。关中靠近河套,虽不及陇右苦寒,也不算太湿润,马匹不易生病,兴许能出良种。” 这话没错,武崇训不由点头。 牧监张万岁曾上表,在关中试建马场,可惜高宗不同意,到他致仕也没提拔他儿子,之后二十年,张家风流云散,到垂拱年,圣人发现战马供不应求,再找张万岁的儿孙,竟找不着了。 故意激他道,“就凭你?能有什么门路。” 武延秀筹备良久,有心放个冲天炮,叫人来刮目相看,洋洋得意道。 “郡王实封五百户,三哥遥领扬州,又多一份,却也不多,我郡公的份例区区两百户,够干什么?不得不算计些,这买卖虽琐细,若管理得当,一年分二三千贯钱,绰绰有余!” 瞧武崇训嗤笑了声,根本不信,细细算账给他听。 “高宗麟德年,官营马场畜马七十万,一匹马才值一匹绢。如今不同啦!马价日涨,市面上的陇右马,十匹绢合换一匹,我这关中难得一见的胡种,乃是康国进贡,正经的大宛马,卖他一百匹绢,大把人抢着要。三哥你算算,我有这路子,养十匹母马,第二年下了崽,卖了再买母马,钱不打滚地来了?” 武崇训吃惊之余又有点欣赏。 西北、西南战事不断,陇右、朔方两地牧场常遭突厥、吐蕃侵扰,母马不能顺利怀孕生产,所以马价年年飞涨。 想了一转,替他忧虑,“只是,私营马场恐怕有违禁之忧?” “诶——” 武延秀一伸手,打断了他质疑。 “于你我这等上达天听之人,法条可禁可改。如今关中缺马,不单仕宦人家出行不便,连军中配备亦有掣肘之感,再禁止民间养马,岂非本末倒置?” 武崇训愣了一瞬,难得的点头同意。 “你说的也是,李唐开国时,一名骑兵当配三匹好马,两匹长途替换,一匹驮运粮草,如今顾不得了,只配的起两匹,实是有辱朝廷的脸面,再者,打起仗来吃亏。” 他有这个见解,接下来入伙便顺理成章。 到时有梁王源源不断的资金供应,再有颜夫人与太子保驾护航,凭战马与朝廷公价买卖,钱也有,官也有,就连亲王爵位,都能想一想! 武延秀摩拳擦掌,语速飞快。 “国朝的牧区,西起陇右、平凉、天水,外泊河曲之野,内通歧州、泾州、宁州,往东可至银川,宁夏……范围既广,品种便多,最好的就是陇右马,出自吐蕃、回纥,战力最强。次一等秦马,出自河套,气候与陇右相近,寒冷干燥,适合繁育,美中不足的是,骨骼虽大,蹄薄多病。这几年,河北道也养起马来,说是契丹的种,可是供应太少。至于江淮、四川,闷热潮湿,马种体格矮小,又易生病,而且战马用于边患,远途运输,消耗太重,也不值得。” 一条条简明清晰,说的武崇训面露微笑,赞叹不已。 心道果然没看错他,这孩子心里有成算,逆境困苦皆是磨炼,又想武延秀倘若真能在关中寻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好地方,繁衍运作起来,年产三五百匹上好大宛马,确算兴办个事业。 往小了说,发注私财,置办府邸,往大了说,解决军需,竟还于国有功。 武延秀瞧他心动,雀跃轻笑,正要细讲勾兑堂官并抽成比例等等,长篇大论还没起头,就见他皱着眉头正色开口。 “可你到底姓武,金尊玉贵的身份,操持这些,岂非失了根本。” “什么根本?” 武延秀哼笑了声,偏着头刺他,“尚主才是根本?” 可怜没爷娘的孩子,乱七八糟,外人挑唆什么就信什么,全走了样儿。 武崇训并不生气,带些试探地问他,“这是郭元振出的主意?叫你抻头,抵挡肃政台查问,他好坐收渔利?” 武延秀自觉受了冒犯,寒声反问,“这干府丞什么事?” “你踏进神都便没出去过,困在器械库巴掌大地方,能想出这些?” 武崇训觑了他一眼,明白话说。 “真不是我看轻你,满朝文武,凭是世家亲贵,或是白身考上来,谁像他把钱看得比天大?通泉县治下拢共两万户,遭他贱卖了千余,自来酷吏贪官涸泽而渔也多,却没他这般骇人听闻,他是银子化水来洗澡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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