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再关怀两句,怕不急得毒血从嘴里喷出来? 闷头想了一路,到底怕他在武延秀手上吃亏,便撇下李仙蕙直去寻他,却被朝辞拦出来。 热天午后寂静难当,两人大眼瞪小眼,不自觉都放轻了声。 “大毒日头底下,郡主何必杵在这里?” 渐渐耳畔多了一种旷缈的轻音,屏息细听,音符细微而清亮,从屋宇深处流淌出来,锃锃琮琮的,说是首曲子罢,又太断续,更像一个人长吁短叹。 她讶然,“表哥——在弹琴么?” 原来这就是古琴的音色。 果然上上大雅,像泉水,像暴雨,独不像肆意招展的人。现在她能欣赏男人苦闷中自我修炼拔高的美感了,有种潜在的惊人爆发力。 梨花木隔断背后几层珠帘,影影绰绰,他盘腿坐在蒲团上用力拨弹。 大风灌满武崇训的衣袖,像两个胖水桶悬在腰上。 瑟瑟眯着眼浮想联翩,想象他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涉水站在石头上,天地间无尽的白,只有他和脚下成片的鸢尾、红蓼。 他是罕有的,单凭气质就能叫人心生向往。 她身子偏过去往里探看,知道会落在他眼里,便是故意要他看不过眼,可惜帘后人不为所动,曲调自行其是,毫无顿挫。 瑟瑟鄙夷他有话不直说,又想他大约是没有大碍,不然哪有力气使性子。 隔帘大大方方扬声。 “表哥,二姐要跟眉娘一车回,我落了单,骑马多热?你陪我呀。” 武崇训两手压住琴弦不许出声,指尖感到细微的震颤,正如他的心一般。 几次三番地,她只管往他身上打主意,是不把他当个男人? 亲了做了,一句正经话不说,就把他甩给别人。 武延秀那东西嘴多毒? 笑瑟瑟始乱终弃,又笑他孱弱,一条蛇罢了,就爬不起身,说得好听,帮他包扎,却把自家脱个精光,亮出高大威猛的皮肉给他看,证明强的多了。 瑟瑟看不见他,但多宝阁侧边有面穿衣镜,他恰能看见瑟瑟,珠帘上粒粒珍珠圆润光转,像无数细小的水滴折射笑颜,千灯万焰,迷人耳目。 时日太久,他已忘了当初为什么爱慕瑟瑟。 单为鲜亮的容貌?好像不是,他着迷她对神都的渴求,践踏武延基的残忍,叫他想起被小兽噬咬的快意。 瑟瑟的莽撞决绝,像他捡的鹰,想也不想就往外蹦,砰地砸在砖地上。 “诶呦——” 他好心去救,胸口反被抓出爪痕。 那鹰也愣了,含着他手指咿咿呀呀,拔出来才发现咬缺了口,从此不再以精肉引它服从,任它踩烂花盆,吃尽锦鲤,大半年后振翅离去,那天他正好在家,看豆蔻叫人张网,全被轻巧地甩开。 室内沉默无语,那道人影起身站到窗下。 武崇训隔了很久才道,“你消停些,我便陪你。” “好呀!” 瑟瑟一阵雀跃,“说定了,到时候你来了,可不准半途溜走。” 甩下话,怕他反悔似的,提着裙子就往外跑。 武崇训的目光追着她。 瑟瑟绕远路钻树荫,背上碧青的丝绢晴一阵阴一阵,沉沉珠链甩到背后,坠脚拇指大的红珊瑚又亮又正,雕出芍药花型,是他送的及笄礼。
第81章 回程也挑日子, 算准了,整队出发。 来时花了足足四天,回去归心似箭, 第三天下午已遥遥看见神都的城墙。 浑天监察院洋洋十来个人,专职观测天象,可恨随驾避暑, 两个多月竟没捞着一回御前伺候,院正越想越气,坐在马上向中官灵台郎唠叨。 “内三省的活计全让府监一个人办好了, 养我们作甚,光吃不干。” 灵台郎很年轻,两手把着马缰, 光板无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 说话却狠。 “上头重色,咱们腹有诗书,生不逢时!” “好家伙!宋之问又——” 院正耐不住寂寞,手搭凉棚看向后头,这一看又发现大动静。 “贴到东宫去啦, 他的鼻子比狗还灵,啧啧,我就说, 圣人让郡主和郡马献牺牲,这便是风向转啦!” 两人俱摇头嗟叹,却不说话,只在肚里转主意。 储君不明, 东宫虚置数年,混到那去的官儿平白低人一等, 平日两人都没少踩,这回要怎么尽弃前嫌,重新搭上线呢? 正发愁,半空一道惊雷,就灰了整片天。 乌浓云头乘着风滚滚而来,人皆奔走避雨,独灵台郎瞪眼瞧天,掐指一算,顿时笑开了花。 “霍!活该他倒霉,今日雷雨!” 话音未落,后头队伍已散了形。 金豆似的雨点子咣咣砸下来。 举仪仗的宫女团团打转,金唾盒转眼盛满了雨水,提金的香盖儿没盖紧,刷拉拉浇熄了火,散出呛人白烟,奇就奇在下雨归下雨,太阳火烧似的明艳,竟是个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局面。 宋之问确实夹在东宫的队伍里,正愕然僵在马上,乌纱湿了半边。 张说担忧。 “叫你别揽这个活计,凡风云气象之异,哪有百发百中的?错一回便是你成心欺君,哎,你瞧前头,府监叫人来提你了。” 这回怕是难逃一劫! 宋之问悔得肠子打结,他何尝不知道由占卜而晋身,险之又险。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。 闲差膀大腰圆,黑熊样粗野,走来斜睨着他,“宋主簿,请吧。” 他是出了名的,况且出的不是什么好名声。 人怕出名猪怕壮,尤其圣驾跟前,谁红便是众矢之的。 前后几人笑得颠倒,特别是阎朝隐职衔比他高,当众出了大洋相,被同科士子写诗写戏骂他,茶楼酒肆唱遍,却没他面圣次数多,早恨得牙痒。 如今机会撞到眼前,哪有不落井下石的。 “去呀!” 阎朝隐吆喝。 “前头又派金角子了,又发衣裳了,府监有好事儿想着你呐!” 宋之问硬着头皮催起马,低声问闲差。 “……是颠着圣人了?” “管得着吗?” 那人不屑,亮起铙钹样的嗓子,唯恐人不知道他呵斥了耍戏法的宋主簿。 这么押送到御辇旁。 六匹马拉的大车,镶金缀玉,压出深深的车辙,头顶哗啦啦豪雨如注,道旁树叶子卷起来,地上尘土翻腾。 宋之问眼前一片白雾,听见里头韦团儿喊,“请主簿进来罢。” 越催的急,他腿越软,亏得内侍扶了把。 一上去,冷得打个激灵,当头硕大一座冰山,比他人还高大,冰里融了各色花卉清露,随着汩汩化水,香气扑面而来,余光中红红白白的丝裙、垂在地上,环佩玎珰,满屋都是女人。 “臣——” 他脑子发晕,先管跪下。 雨真大呀,关上车门还啪啦啦响个不停,像几百人同时打算盘。 “臣演算无误,自来艳阳带雨,乃是上上吉兆!” 边说边磕头。 因不知府监在哪个方向,战战兢兢朝正前方诉说。 “风雨再大,掩不住日月光芒,这在相术上有个说法,叫,叫……” 女皇盘踞在榻上,只觉他吵闹,烦闷地掩住耳朵。 张易之有点不耐烦。 “圣人在这里,自然遇事呈祥,这都不用你论。我只问你,这雨下到什么时候?几时天黑,今晚住驿馆么?” 宋之问迟迟转过味来。 哦! 闹半天不是追责,他后怕地擦冷汗。 “臣方才观察天象,见太阳照得乌云闪亮,边缘镶有厚厚金边,这雨下不长的,半个时辰就能过去,停了再走,向晚将好进城。” 张易之抽了抽鼻子,暗骂他没眼色。 他压根儿不信人力能推演天象,更别提预警灾祸。 不过宋之问运气好,撞对了几回。 算命么,犹如谈情说爱,重在说活话,两可之间才是长久之道,像他这样为求气势雄壮,每每铁口直断,早晚出事。 闲闲摆手,“既这么着,你先起——” 外头滚雷样炸开吼声。 不知是谁凶横地高声呵斥他人,“要死么?挡在咱家前头!” 震得张易之声调发抖。 女皇啧了声,翻身朝里,众人皆瞠目不语。 只韦团儿语带调笑。 “真不是奴婢胆敢埋怨府监,您新提携这几个人呐,都慌脚鸡似的。” 宋之问面露尴尬,暗想这是说他? 韦团儿绕过他走到门边,招手问外头闲汉,“又怎么了?” “有个姓张的,说要上表!” 闲差来回来去淋半天雨,开口就打大喷嚏,抬手囫囵一抹。 “叽叽咕咕念半天酸词儿,不知道说的什么,咱家紧着劝,就是不让开,马蹄子都踩他身上啦!” 宋之问喉头发紧,人不敢起身,顺着膝盖头就转向朝外。 韦团儿匆匆道了句,“奴婢去瞧一眼。” 片刻转回来,疾步榻前蹲下,语气慌张,“圣人,相爷要保他性命!” 听说相爷拦了御马,瑟瑟哪还坐得住,上手就把车帘掀了。 探头看,惹祸的人跪在御马前面,瓢泼大雨顺着他的颌角淌个没完,五官都抹得含混了,肩膀上被马蹄子踹了一脚,深绿双钏的袍子扯破个大洞。 旁边相爷也站在泥地里,老归老,架势还端着,金玉带扎得紧紧的。 雨来如急兵,把平地打起薄薄烟尘。 众人忙着打伞,无人顾及掌灯,黑黢黢乱成一团。 独御辇射出一线明锐的金光,正打在相爷面上,锃亮斑驳,看不真切。 瑟瑟着急听奏对,向窗外武崇训道。 “表哥,你带我往前头挤挤,又不是朝会,女眷下车不妨事吧?” “那是张说,你就别往前凑了。” 武崇训穿着蓑衣,毛扎扎像个稻草人,说完意识到瑟瑟不认识张说。 “这三四年科举出来的才俊,独他耿直暴躁,到处得罪人,今日站出来,必是抱了死谏之心,且瞧相爷救不救得了罢。” 瑟瑟微微张嘴,钦佩地看着他。 流内官九品三十阶,拢共万余人,八成在州府,京官两千上下,其中五品以上不足三百。张说这种服绿的小杂官,七八品罢了,满神得有一千五六百个。 他又不像阎朝隐、宋之问,拼命往圣人跟前凑,武崇训竟也认得。 侧目打量他,神情淡然,对这突发事件的结果仿佛早有预料。 瑟瑟不急着走了,递个帕子给他擦雨水。 “听表哥口气,好像很欣赏他?那为何不替他说句话?” 瑟瑟透过窗棂子上的缝隙朝那头望,一面问武崇训。 “既是出了名铁骨铮铮,冒犯天威必不止一回,越是重臣出面作保,圣人越要恼,譬如相爷站出来,便是小事化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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