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延秀嫌他们啰嗦,就这一刻钟风停雨歇,偏被这老头交代在废话上。 “我才不怕死人,泱泱九州,哪处不死人?那年也是热,我阿耶想在城外买个别庄,都看好了,谁知那家老人不肯卖祖产,与儿子闹起来,打个乱七八糟,竟上吊死在正房。” 武延秀吃了一惊,“……后来呢?” “牙郎先还瞒着,是我阿娘打听出来,便说晦气,买不得,阿耶也说不要。我倒觉得不妨,要有阴司报应,自去寻他的不肖子孙,难道算在我们头上?” 武延秀嗳了声,重把她打量一遍。 世间女子总是比男人心软。 譬如蛇虫鸟雀,偶然受伤现了行迹,落在女子手中定能逃生,男人则常因一时好奇残忍,做些不必要的杀伐。 他想起来问,“那条蛇你原本打算怎么办?” 瑟瑟面上带笑,理所当然道,“真害了表哥,我剁它的头!” 话说口,就有点心虚。 不知道武崇训伤重几何,紧绷绷的腹肌缠白绷带,也算一道亮丽的风景,就是他小气吧啦,不给看。 再品品,发现这口气,已是把武崇训揽在麾下,吃惊,又有点高兴。 武延秀愣了一瞬,闷头闷脑道,“哦,那你放心罢,那晚你走了,我想毒蛇留着害人,已是处置了。” 瑟瑟纳闷,“表哥没拦着你?” “他长八个眼睛么?” 两人心意相通,彼此望着嘴角一勾。 武延秀风流宛转,不笑尚且浑身长钩子,畅快时更是春意融融,叫瑟瑟高兴的冒泡,不禁敞开胸怀大放厥词。 “可恨我说了不算!” 武延秀问,“你想如何?” “这样祸害,合该令羽林拉细铁丝网上山,一遍遍筛过去,斩草除根,一条也不放过!” 武延秀刮目相看,比出大拇指夸她,“痛快!” 耽搁得久了,轰地一道闪电,雨果然又大起来。 张易之与颜夫人商量,进城来不及,还是往回走十里路在驿馆歇宿,于是一场辩论草草作罢,诸人各自上马登车,另有人快马进城通报准备。 羽林点燃通臂长的火把,星星点点连成线,照亮前后天地。 宋之问被遗忘许久,缩在角落跪得腿脚发麻。 韦团儿出来进去,绕着他走了几个来回,大感碍事,见张易之并不理会他的死活,俯身在他肩上轻轻一拍。 “主簿还不下去?让圣人看见,该想起您算命不准了。” 宋之问扶着墙站起来,讪讪问,“张说,没事吧?” 韦团儿嗤地一笑。 “您还顾念他?方才相爷老泪纵横,携着他手走的,还有从前的太子通事舍人元怀景也凑在里头,这回呀,他的官运可比您顺啦。” 宋之问有点犯糊涂,“哪来的太子通事舍人?东宫不还没募官么?就几个小供奉,年纪轻轻的,知道什么?” 韦团儿复又一笑,眼神闪烁。 “古往今来只一位太子么?相王做皇帝的时候,也有太子啊。” 啊,相王嫡长子的东宫属官,岂不是,相王的私人?! 宋之问脑门上一阵冷汗。 张说这东西,瞧着粗蠢,竟比他眼亮手狠! 豁出命去闹这一出,竟搭上相王的线,老话说,祖辈房里的猫狗都灵透,要敬,果然,韦团儿便比他看得还真切,又可恨上官油盐不进。 他含糊着拱手问,“姐姐,我这死罪,府监定是不肯搭救了……” “谁有空斩你?” 韦团儿伸小指挖耳朵,脚蹬在鎏金麒麟香炉的兽头上。 “圣人连那个苏安恒还要召来吃饭,早把你忘了,你就别往脸上贴金了。” “那,我这一阵避着些?” 韦团儿替他打算,“圣人跟前不妨事,要紧的还是向府监请罪。” 宋之问肚子里乱骂。 白投奔这样主子,还替他抄家了亲贵,落着什么好? 褃节儿上不肯伸手,竟不如自立门户!罢了罢了,反正第一才子的名头吹出去了,也算小有所得。 “今日姐姐伸手救我性命,我肝脑涂地,无以为报……” 韦团儿懒懒挥手打发,“赶紧走吧。” 宋之问手脚冰凉地去找马,却见曹从宦捏着两根湿哒哒的马缰站在树下,浅绯红小团花圆领袍淋湿了,像四品官的深绯。 一见是他找来,曹从宦嗤了声,“我当张说跟谁要好,原来是宋大仙儿。” 宋之问讪讪接过马缰捋了捋。 曹从宦反应过来,瞠目质问,“难道是为救你,张说才挑这日子死谏?他可真是个大傻子!” 宋之问的怒火直冲上头。 大家政见不合,但他上回,也算是在小小职权范围内给狄仁杰行了便利,为什么这些人还是看不上他呢? 身上冷,心更冷。 干净衣裳包在油布里,就挂在鞍后,可是御辇的车轮子一滚,所有人都得跟上,竟没功夫脱换,只能紧紧揪着衣领,不让寒风窜进去。 “人都有走窄的时候,郎官瞧我一无是处,所幸还有张说知道我的为人。” 他跳上马,激昂地高喊了声。 “后会有期!”
第83章 瑟瑟守着听了半天, 没见血光,倒被雨水浇个透顶,风一吹浑身发冷。 她等武延秀给她张罗, 不想他抱着胳膊八风不动,还满脸诧异地问。 “怎么的?郡主爱淋雨?” 瑟瑟愣怔。 “你给我拿件油衣,不然斗篷也行啊!” 武延秀一眼瞥过来, 不用开口,只把唇轻轻一撇,便是明明白白说这人没眼色, 瑟瑟碰了老大个钉子才发现,他是她轻易指派不动的野物。 武延秀也不看她,反翘首回望她那边车驾。 武崇训端坐在马上一动不动, 雨里顶件毛扎扎蓑衣, 像戳在田里防备鸟兽的稻草人。 可他知道他是个虚架子,经不起他明着偷暗里拿。 “行宫纲纪废弛,才得时时相见,待回了京,想见一见嫂子就难了。” 瑟瑟不假思索。 “六叔想来郡主府, 谁能拦吗?” 雨越发大了,窄檐躲不了两个人,她缩了缩, 武延秀竟起身一步让出去。 “诶——你回来!” 瓢泼大雨哗地上脸,全被他眉骨挡住。 瑟瑟看得呆了。 真是奇景,那水没顺着脸颊流淌,却直往下挂。 因他眉骨太高太突兀, 雨水像张冰绡丝的帕子,冰冷, 又光亮华润,洗的他面色特别的白,又特别的亮,烫伤淡化成红痕,像有些品种的莲花,柔白花瓣上带丝丝红线,更衬出五官清艳。 因所求难遂,他神情激烈又决绝,梗着脖子,无声骂她装相。 瑟瑟从镜中照见自己太多,漠然点评,美则美矣,进京来万事如意,煞性子痛快,便太浅白。 武延秀不同,人果然还是欲壑难填时最迷人。 “嫂子只肯在郡主府见我?” 他分明恼了,横刀抱在怀里,暗绿鱼皮的刀柄赶上他脸半个大,拿嫣红丝线打了络子,缠的圈圈绕绕,防止滑溜脱手。 冷冷翻白眼,“试了三哥嫌不称手,对我起了邪念,又要全他脸面?” 瑟瑟猝不及防,“你,你……” 武延秀冷笑一声。 “我来教嫂子,两条路,一近一远。近则为武家生出嫡长子,圣驾面前讨下爵位尊号,自是想如何便如何,学太平公主招揽门客,也没人管束。” 看她面孔发青,毫无羞赧之意,只惊诧他直白,越发气得心头火窜。 “或是郡主耐得长远,驱遣三哥部里行走,坐实辅政重臣的身份,世人皆知他是郡主手中屠刀,更敬畏郡主。” 红衣下的手指攥紧,瑟瑟咬牙不语。 这主意她盘算良久,只因武崇训生性淡漠,逼上朝堂也难有成就,后来又珍惜他正直敦厚难得,此节连司马银朱都没察觉,竟被他揭破了。 “到那时迫我做个玩意儿,如府监那般宠爱,也得看我乐不乐意!” 武延秀转脸看她。 明明水洗无妆,眉眼却似细细描画过,上眼睑挑高,深深眼皮直插入眉,形成个人字形的褶儿,简直绝妙。 上回撞正春光,瑟瑟不如何,他先气个倒仰。 如今回想,却是心旌荡漾。 期待她把孟浪行径施展在自家身上,那副做都做了,却软绵绵不敢回看的样儿,含羞带怯,直如贴身挂的香坠。 ——谁要男宠了?! 瑟瑟气得发抖,这人仗着自己好看,便以为天下女人趋之若鹜。 “明明是你纠缠于我!” 雨水顺着面颊鼻梁汇聚到下颌,交领白衣的领口腋下通通浸湿,但他目光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,仿佛说的全是天公地道的事实。 瑟瑟气得炸毛。 “我——我不过瞧在表哥面上,不跟你计较!” 武延秀嗤地发笑,白她一眼,“是么?” 他可不屑于纠缠女人,更不屑于被女人纠缠,至于武崇训那样百般体贴,哄来个笑脸,可耻又无用。 他要干柴烈火,一碰即着。 好比他初见瑟瑟,便知她为求联姻人尽可夫。 再见,就能往深里探究。 他懂她向往鹰之凌空,他指给她看,傲然如鹰,也能被空弦吓跑。 权势地位犹如花花轿子人抬人,谁上谁下全看时运,尤其两姓内廷争斗,谁也别把谁看扁了。 御前一哄而散,各有忙乱,武延秀拿树叶吹小调儿,就是不理她。 瑟瑟冒雨登登往回走,半路杏蕊和豆蔻迎了来,张开伞把她笼住。 瑟瑟恼怒。 “你们又干什么来?就这么两步,就走死我了?” 抢过伞举在头顶,雨点子打在伞上又闷又重,人像坐在鼓里,眼看豆蔻的嘴张张合合,听不见说了什么。 杏蕊顿了下,“方才奴婢说来,郡马叫等等,果然嘛生气了。” 偏是这句钻进瑟瑟耳朵里。 她猛然驻足转身,伞面子一旋,甩了两个丫头满脸水。 “你们两个,到底是我的丫头,还是武家的丫头?!” 杏蕊滑头,忙不迭讨饶。 看豆蔻还在犹豫,瑟瑟一脚踢飞挡道的石子儿,“尤其是你!” 想必还是吃了六爷的排头,豆蔻在驿馆向武崇训回话。 武延秀打小是个硬杠头,谁的火都敢拱,得罪瑟瑟也不奇怪。 那时武延基和武延寿看他不顺眼,背地里上眼药,撮哄着武承嗣疏远了垫窝的幼子,也是常有的事,越是家大业大,人才济济,掌事的不中用了,底下越要各显神通,魏王府当初能打成一锅粥,武周的最后几年,眼看也将如此。 武崇训立在窗下琢磨,片刻打定主意来寻瑟瑟,冷不防花树后有人唤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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