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下轮到瑟瑟说不出话了,她满以为诸事已然落定,可是李仙蕙似笑非笑地瞄着她,活脱脱是瞧她默书默不出来时司马银朱的模样。 李真真也翻身坐起来,呆呆琢磨半晌,恍然大悟地哦了声。 先捶打瑟瑟,继而忧心忡忡。 “府监抬举李家,原就为武家不听话,可是再来,二哥禁得起么?” “禁不起他便活不到这时候!” 李仙蕙磕磕碰碰长大,自诩凤凰历劫,愈战愈勇,对李重润充满了信心。 “他才十七,什么都不晚,头一桩拜相爷为师,学圣人的老路走,广召寒门才子,譬如石淙那几个轻骨头,带进东宫慢慢培植,候着六部出缺便填补。至于武家,就看郡马的本事!” 提起武崇训,又是期待又是激赏。 “能不能借苏安恒的东风,自断手脚,几年后龙驭宾天,梁王等致仕,子弟在京领差,既是施恩又是看管……” 瑟瑟一听便瞪圆了眼,李真真亦是万万没想到,连声问。 “这……就成了?” “答应了不杀,便只能把人往废了养。” 李仙蕙冷声强调。 “要消磨意志,声色犬马远胜幽禁折磨,这是圣人失算之处,个中区别,瞧阿耶与相王就明白了。” 李显在房州战战兢兢熬过十四年,仿佛凄惨,但比起在长安的李旦,又闲适安稳多了。那日山上祭祀,两人前后站着,一个头发浓密,皮肉饱满,却唯唯诺诺,一个形销骨立,病体支离,却挥洒自如。 两相对比,别说李仙蕙能以平常心看待爷娘,就连向来护短的瑟瑟也不得不承认,相王李旦比阿耶更有帝君之相。 李仙蕙才遭马刺刮了道口子在大腿上,洗了澡又疼又痒,伸手狠狠揉。 瑟瑟的心忽地一提。 ——胸腔里砰砰砰跳的又快又急,紧绷绷发闷,却一声儿都发不出。 现在她明白了,她来之前,圣人也曾恩威并施,逼二姐联姻。 可看她这冰冷冷的主意,嫁了武家如何,生下子孙又如何?真打起来,上得马挽得弓,没有一丝犹疑,得饶人时且饶人是真的,不动情意也是真的。 “那……” 瑟瑟满心疑问,好似棉絮浸了水塞进嘴里,堵着嗓子眼儿好难受。 原来二姐胸中有这样的大丘壑,那些她敢想却不敢说出口的事,二姐早已铺排妥当,她有点兴奋,又想二姐已然如此,二哥定然更胜一筹。 转念忽地问,“那表哥这辈子不是全完了?” 李仙蕙皱眉看她,奇怪她至今方才明白。 “他那日说的出口,便是束手就擒,把武家全卖了,一颗心血淋淋剖开给你,你却无动于衷,反打听别人下落,也难怪他生气。” “二姐慢些说。”李真真看出瑟瑟懊恼自责,忙提醒。 李仙蕙放缓了声。 “往后打猎你便知道了,禁苑几百条猎犬,带谁上山最稳妥?自是那肯把肚皮翻开来给你的,遇上熊瞎子,能豁出性命护主。” “表哥对我真好……” 李仙蕙嗤笑了声,“不然我能让你嫁他?” 看她震动。 “我再提你一句,从前他是圣人和武家培养的宰辅重臣,专为辅佐魏王父子登基而设,能看风向,断进退,往后困在你麾下,却未必止于此。” 瑟瑟脱口问,“那要怎么用?” 李仙蕙笑得高深莫测,“长公主之驸马,历朝历代无留名者。”
第88章 瑟瑟默默低头, 面庞上火辣辣的烧。 亏她自以为砥砺艰难,做出今日局面,原来在二姐眼里都是明牌。 连三姐也看透了府监的主意, 但凡挑准武崇训这个死心塌地的夫婿,一切便顺理成章。 想了半晌,知耻后勇, 从案台底摸出一本《晋书》。 武崇训出入总袖着这本,看看目光就凝成冰锥子,她上了心, 要瞧瞧里头有什么微言大义。 “我进度还得加,单识字念书远远不够,要紧的还是讲史, 讲朝廷官制, 讲奏折邸报,等表哥回来,就要他讲给我听。” “又不是考试比赛,你急什么?” 李仙蕙看了发笑,一手一个, 把两人拢在怀里。 “经历过才知道怕,知道未雨绸缪,把人往最黑, 最狠处算计,这不是书上能学来,夫子能教会的本事,是命在人家手里攥着, 自然就会的。” 她边说,看瑟瑟眼神发飘, 是怕了,忙心疼地揉她发髻。 “话说回来,你们瞧姑姑,何尝不是几番生死挣扎过来?可她待人处世一如从前,敢为相王,甚至为上官顶撞圣人。你们呀,倘若二十年后若还会为眉娘打抱不平,仗义执言,便是我和重润能干了。” 瑟瑟心道四叔滑头,哪里需要姑姑为他出头啦? 她不肯坐享其成,挣开道,“阿娘生了五个,只让你们阵前迎敌么?我和三姐也有点用的。” 她说时,李真真正揪着李仙蕙领扣上成串的玉簪花嗅闻。 京里玉簪比房州大许多,生苗成丛,洁白清香,实在叫人喜爱,听了瑟瑟的话,她连连摇手撇清。 “莫算我,我在后头,你们不成了再说。” “没出息!” 瑟瑟隔着李仙蕙伸脚推她。 从小闹惯的,人说高个子才手长脚长,瑟瑟身量平平,脚趾格外修长灵活,能捏人掐人,李真真哎呦叫着打回来,两个都扑在李仙蕙身上,一片嬉笑。 “一窝子猫么?” 司马银朱匆匆闯进来,一把掀开幔帐就数落。 “多大了,还玩不够。” 满床狼藉,杏蕊拿细金钩挂住帐子,吹熄了香球递给宫人,见三人臂膀腿脚交缠,珠光肉色摇映,简直春光泄露。 李真真推开瑟瑟两条腿,喘着粗气往后躺倒。 “女史快捉她上课去!不然郡马回来一问,又出岔子了。” 瑟瑟不肯浪费光阴,跳下地把《晋书》在她跟前扬了扬。 “这总不能比《周礼》难罢?” “有心什么都不难。” 司马银朱宫里宫外跑了两个来回,热的额上生汗,因还要走,便不摘冠。 “可惜规制不许可,不然郡主的品阶换成郡王,便能挂大都督衔儿,遥领州府,上朝听政了,五年前梁王便是如此栽培郡马。” 这就不必说了,都是明摆的事儿。 武周明明有女帝,却没有女亲王、女郡王,更没有宗室女入仕做官。 太平公主府堂皇富丽,远超魏王、梁王两府规制,却只有长史,没有属官、亲卫,环绕她的文士才子,未尝没有借她之力攀爬青云的野心,却只能以诗文晋讲的身份陪伴身侧,如同控鹤府诸人被世人嘲笑。 ——世道太不公平! 看今日之上官才人、颜夫人并司马银朱,比狄仁杰、魏元忠差很多么? 瑟瑟越比越有信心,有朝一日制度总能更改,公主、郡主也能募官,领一方州府,征税养民,甚至宣战领兵…… 李唐开国有过平阳公主立功赫赫,昙花一现未成制度,却予人无边联想,很不必计较一时长短。 她在片刻之间下了决心,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。 “空衔儿挂在表哥头上也一样,反正我跟他,是如身使臂,如臂使指,哈哈哈!才我去笠园就是想看苏安恒的奏章,偏被眉娘岔开了。” “看人就是,还看什么文章?” 司马银朱接过冷茶一饮而尽,手指太初宫方向,先吩咐丹桂。 “太子、梁王,并两位武将军,下朝一道去西上阁,你去笠园,请嗣魏王并九江郡公,记得换朝服啊。” 点杏蕊,“你去请新安郡公。” 点晴柳,“你去请我们家的平恩郡王、宜兴郡王、北海郡王。” 众人眼前皆是一亮,李仙蕙先问,“两位武将军都回来了?” 司马银朱嗯了声,不及细答,叫住丹桂和杏蕊叮嘱。 “郡马不在,嗣魏王、九江郡公、新安郡公畏手畏脚,你们提着些,进去了就站在梁王身后,不必害怕。” 对晴柳道,“我们家郡王头回入宫,更该胆怯,你换身衣裳陪着。” 晴柳摩拳擦掌,李仙蕙不肯为了与男人争就扮成男人样子,约束得她常日长裙宫装,现下要陪郡王觐见,自是穿八品的淡绿圆领袍衫了。 几人诺诺去了,瑟瑟激动,“我们呢?” “少不了你。” 司马银朱洋洋一笑,带着指点江山的豪爽。 “苏安恒此刻就在丽正书院,圣人口谕,宣李武两家子弟尽数进宫,走罢!排在一块儿比比,帮圣人堵住他的嘴。” **** 卯时刚过,日光破晓,朝会已走到尾声。 女皇端坐在御座上,听狄仁杰和魏元忠一搭一档,讲疏浚运河的必要性,魏元忠直指此一项应为长期开销,不当回回临事筹钱,言下之意要地官松手。 夏官尚书也出列,讲边境暂且安宁,但吐蕃、突厥皆是野蛮心性,国朝不必主动出击,但当加强防务,更新武器,倘若地官有余钱,不妨周济些个…… 来回都是陈词滥调,不用她吭气儿,三方已经论出个居中结果,于是速速散朝,最前排几个人挪到西上阁小书房里继续。 孙儿孙女们早等着了,一听脚步声来,全起身垂手站立,眼盯着地衣,齐声道,“臣请圣人万安。” 女皇临窗坐下,跟着上朝的千牛备身挡在外头,身边已换了韦团儿伺候。 热茶端到跟前,她举目笑了笑。 “都来啦——” 挤挤挨挨一屋子,高高低低,不分彼此,皆是金冠华服,老的慈眉善目,小的谦恭守礼,瞧着真像至亲骨肉,内中只有一人布衣,望望这个,望望那个,耳听女皇笑谈,边看边皱眉,仿佛辨认到底谁是李家子。 又有几个妇人、少女穿插其中,遍身绫罗,花枝招展,见了生人却毫无掩面避让之意,全把眼盯在他身上。 “苏卿家——” 女皇一手指着李显,温煦地提醒。 “你别认错了人,这才是李唐的太子,亦是朕的第三子。废长立幼、外戚干政等等弊病,历朝历代皆有,本朝么,情形复杂一点,还多了个武家,不过不妨事,就算朕老糊涂了,不还有卿等忠良一力劝谏,规范朕的行为么?” 几乎算是罪己诏的言辞,对在任官员来说,就是道催命符了。 苏安恒在家留好了遗书来的,听到这等杀气腾腾的回答,非但不怕,还有些兴奋,但李显的冷汗已渗透了鬓角,恨不得五体投地趴在地上,祈求阿娘原谅。 苏安恒从容跪下来,以头顿地,敲着金砖砰砰响。 “草民既读了书,开了智识,这条命便是为天下万姓暂存手中。草民只请圣人再三思量……” 昂起头义正词严,恨不得挂起面旗帜在头顶招展。
言情小说网:www.bgnovel.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!记得收藏并分享哦!
211 首页 上一页 83 84 85 86 87 88 下一页 尾页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