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辞扭头嘱咐工匠,“诸位继续,不妨事。” 转过脸便见武延秀走出书房,阴阳怪气地长哟了声。 “嫂子还没过门儿,就打发女史管账啦?” 司马银朱正瞧那几支幽蓝鸢尾,这花可算是瑟瑟送武崇训的,非比寻常。 “务必趁着下雨移好,晴天死的快。” 抬起头不软不硬地顶了句。 “郡马不把银钱放在心上,我们郡主么,糊里糊涂地,也算不明白,所以这个家,自然是奴婢来当。” 一伸手,向他要底细。 “郡公心算快么?准么?不成,朝辞去拿算盘,一笔笔记在纸上,免得过后发现错了,郡公以为奴婢昧下私房。” 隔着雨幕看,武延秀脸上丝光水滑,漂亮地像玻璃吹起来的假人,只一笑,眼梢总有微酸讽刺的味道。 司马银朱不免生出怀疑,就凭魏王那个长相,如何做得他的阿耶,又想他生母不知何人,妖孽到如此地步,竟是名声不显。 “女史不必担心,我北市有铺子,小本生意,赚点蝇头小利,常日与白身开交,三五贯算得,三五文也算得,不嫌少。” 他顺着曲折的风雨廊过来,难得不遮不掩,穿了件舒展鲜亮的绯红袍。 停在白鹦鹉架子底下,袖子里掏出小小纸卷,打开来,冲人展了展。 鸟儿是灵透的鸟,叽叽咕咕,拧着漆黑眼珠子看人,脑袋瓜转歪主意。 “三哥替我养马足七个月,马厩、马料、人工水草,处处要钱,就算一天三文,至于朝辞,贴身的长随,比旁人都金贵,人吃马嚼,算你一份儿——” 说到这儿,捉狭地盯他两眼,“往后伺候爷上心些,爷没亏待你!” ——拿人来比马,竟然算抬举。 朝辞笑也不是,推让也不是,五官挤扭着,难堪地连连啧声。 “你一天也三文,足月一百八,七个月便是一千两百六,没错罢?” 武延秀道。 “因你伺候的好,爷添五文,报整数一千两百六十再有五!” 司马银朱哈哈一笑。 这哪里是算账,摆明找茬! 丹桂说他对瑟瑟没安好心,她还不信,就瞧这粗劣的卖弄,竟是真的,可是瑟瑟铁打的心肠,调弄那两兄弟等闲事,哪肯应他这点子雕虫小技。 “这算得真公道!钱放下,郡公请回罢。” 武延基听得入戏,哗哗鼓掌。 两家子弟当初在颜夫人手下教导,武延基是众星拱月,招猫逗狗,谁不理他便寻谁的晦气。 惹急了李仙蕙,从不哭天抹泪,更不告状,连他腿毛都不扯,就闷头苦练,虽是姑娘却有君子风度,打架前先鞠一躬。武延秀相反,打不过上牙,专往人脸上咬,野狗还比他斯文,且鞭子也抽不动悔改,十岁就叫颜夫人退了货。 难得今见太阳从西边出来,司马银朱竟要收拾武延秀,简直大快人心。 武延基兴味上来,也学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,兴兴头头问。 “我且听听,你们俩有什么账要算?”
第87章 武延秀扬了扬小账本儿。 “难为大哥仰人鼻息, 看来是真穷了?连我这倒三不着两的小买卖,竟也看得上眼,嘿嘿, 别怪做兄弟的不肯提携,实在本小利薄,经不起人来分。” 他说一句, 武延基额上青筋便窜一窜,听到最后霍地跳起来。 “我还没与你算账!阿耶生你竟是生了个孽障,你去守灵, 为何不哭丧?咧着个嘴傻坐,你当喝茶?!罢了罢了,往后兄弟两个字也别提了, 只你既然不肯认我, 又何必赖着三郎?” “我赖着三哥?” 武延秀满脸诧异,四面巡一圈,人皆讪讪低头。 “我偶然上门,才知道大哥住在这里,主不主, 客不客,不伦不类。” “你……”武延基呕得都快吐血。 人家发火,就是他得了益处。 武延秀捏着烂纸卷儿, 脸上笑模笑样。 他实在是很爱笑的,笑起来各种滋味不同,时而抿着唇很有书卷气,时而泼皮赖脸就地打滚, 此刻又是一色,春风般和煦宜人。 武延基被他荡漾的春意扫过, 心火愈加旺了。 阿耶常说,老六就是嘴皮子厉害,纸糊的畜生,泥捏的爪牙,一击即溃,可他嫌他那张脸最可恶,明晃晃招展,非撕烂了才解气。 “行!我教训不了你,自有别人教训!” 武延基一脚踢翻椅子,愤愤离场。 武延秀哼了声,在袴腰上摸了摸,掏出个银角子。 “马我拿走,钱嘛,近日北市牌价,一两银换一千一百文,这里一两二分,我不曾赚你的。至于我的买卖——三哥不识数,女史不妨问问郡主?” 他悠悠逼到司马银朱眼前。 两人都是竹节拔高的身形,高而挺秀,并肩矗立如双峰对峙,但他张扬的艳色丝毫不能使她动容。 真是罕有体验,武延秀吃了个闷亏,低头看她腰上横刀,正与自己的一般无二,乃是军中定制,并不为她是个女流,就减了尺寸分量,心下凛然,瑟瑟身边守着这么个巡山太岁,还真难办。 司马银朱板着脸不说话,他便搓火。 “女史何必迁怒于我?三哥跑了,又不是为推脱我的买卖,定是郡主说了什么,才气得他拔腿就走。” 提到这个,司马银朱就酝酿起一股无名火。 武崇训走时说的客气,高阳县有一桩冤案,非得他去料理,还请女史兼顾笠园、枕园两边,务求婚事顺遂。这话可见推脱,他是堂堂郡王,封地上几个流民的死活,用得着他亲身垂问么?便是叫朝辞去管,都算大材小用。 她约束惯了武延基,根本不把小郡公当做爵位,尤其武延秀自甘堕落,闹出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,眉头一扬,说话便很不客气。 “奴婢也劝郡公一句,自家兄弟,何必前赴后继,只抵着一样使劲儿?” 鄙夷地望他,“——叫人好看不起。” 武延秀顿时涨红了脸,一双含水的桃花眼涌起凶光。 司马银朱当武崇训是宝,却当他是草,唯恐他带坏了瑟瑟,可那日,要不是他阻挡及时,兴许便是珠胎暗结…… 对! 于太子女而言,那也不算多大问题。 可单看两人姿势,便知武崇训既不敢引诱瑟瑟,更不敢违逆瑟瑟,不过是予取予求,俯仰随兴,还有什么趣儿?! 司马银朱不耐与他对视,掉头过来淡淡道,“是郡主叫奴婢来传话,瓜田李下,当避则避,请郡公不要再来了。” **** 瑟瑟翻身下床,趿着鞋轻轻走到外屋,杏蕊才在理她笸箩里的针线,闻声望过来,她比手指在唇上。 “三姐还睡着——” 今日衙门休沐,照女史的规矩,瑟瑟也放假。 可她日日天明即起,想睡懒觉竟也睡不成了,杏蕊推她到厢房,也不叫旁人进来伺候,自提壶倒水,兑上玫瑰汁子。 热手巾捂在脸上,刮辣的香气直冲上脑,叫人想起房州一面山墙的玫瑰花,瑟瑟边深深呼吸边盘算,记得向武崇训提一嘴,郡主府也要。 不叫人跟着,瑟瑟换了油靴,自提把伞去笠园。 细雨丝密密裹着人,过了留堤,便见前头一个袅娜的背影,伞也不打,穿件大红狐狸皮的帽兜,人高腿长,步伐便快,两三下转进回廊。 瑟瑟赶上两步,理直气壮质问守在门口的朝辞,“你怎么乱放人进去?” 猛看见瑟瑟耸在眼前横眉竖目,朝辞愕地退后半步,膝头就软了。 “表哥出门不带你,可见你不中用,清辉呢,里头伺候?” 朝辞苦着脸想命真歹,这位主儿比六郎更难开交,却是当家的主母。 “郡主容禀,清辉跟公子出门了,留下我,就是为伺候郡主。” 拍拍腰上一串黄铜钥匙,尽力笑得谄媚巴结。 “公子的家当都在这儿呢,值钱不值钱的,全归郡主,想细瞧哪一件,奴婢给您开门。” 这才像句人话! 瑟瑟轻笑,说话间走到回廊尽头,用下巴遥遥点住那女郎。 “那是谁,表哥还有事瞒我?” 朝辞老实低头,“张娘子要走了,头先问公子借的字帖,拢总还回来。” 张峨眉要走? 瑟瑟意外,丢下朝辞顺廊子过来,距离三步远,才要招呼,门突然开了,武延基探出头,阴阳怪气地问了句。 “你又冲他来了?” 瑟瑟不明所以,张峨眉也听出了话语里的不善。 武延基个头不小,身形本来很英武,从前就是懒散,佝偻着站不直坐不正,叫人小瞧。这一向院正给他正骨,教了一套养生戏,脊梁骨拔得笔直,肃然瞪视片刻,忽地弯下高高的身量,把住眉娘臂膀。 “也罢,仗着府监,你早晚能做我的弟妇……哦,未必。” 张峨眉一凛,颤颤看他,他却正挑眉看拐角处的瑟瑟,又掉头回来。 “兴许是做郡主的嫂子。” 眼目黑沉,翻滚着复杂的恶意—— 厌恶、敌视、甚至,是恨,毫不掩饰,太过清晰。 就算张峨眉想骗自己,也万万做不到,她变了颜色,猛抽胳膊,反被他一把拽进屋里,瑟瑟夹脚跟上,咣地一声,门板差点拍在她鼻子上。 青天白日的! 里头吱吱嘎嘎,撞翻了书架,又拧断了竹席。 好个纨绔,哪有在别人屋里就……就……胡天胡地的道理! 瑟瑟没了主意,回到枕园还在琢磨,到底是干什么? 李仙蕙清早跑马回来,洗了澡,正在阁子里晾头发。 隔扇上雕花密密麻麻,大红绣幔垂到地上。 瑟瑟歪在床上,嫌气闷,从幔子里伸手出来撩个角儿,嘀嘀咕咕和李真真说了几遍,两人大惊小怪,边说边骂,李仙蕙全当听不见,瑟瑟瞟了眼她,过会儿又瞟,终于忍不住了,挪窝坐到李仙蕙脚底下。 “二姐,你不管管,眉娘喜欢他就该他的吗?说话那么难听,还糟践人,再说啦,那好歹是表哥的屋子,他回来知道,气得房子能烧了。” 李仙蕙拿麦茎吸甘松香,有一搭没一搭地,不动如钟,瑟瑟发狠站起来。 “原来你真不舍得收拾他,早知如此,我也不必问你,哼,我自己去!” 这是路见不平,要行侠仗义了。 李仙蕙装模作样半天,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,摁住她肩膀。 “不是我护着武延基,实是你不知道眉娘为人,她能让人白白欺负了去?这几年骑在武家头上,明里暗里,是怎么摆弄得他们兄弟大气儿喘不出一口,你都没瞧见,不过这也不急,重润一亮相,府监的鞭子就该冲我们家抽了。” 府监竟与李家不是一条心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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