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延基与武崇烈面面相觑,不知长辈们打的什么哑谜。 武延秀啧了声,搓步退到窗下。 窗下站着武家长房,人口泱泱,皆无爵位更无官职,所以向来举族同在时,只讷讷做个应声虫,唯有一位腿瘸眼瞎的老爷子,乃是女皇硕果仅存的堂兄弟,行十,名叫武方,封了南平郡王。 武方老虽老,默默听了半晌,已是明明白白,瞧二房、三房笃定的模样,便可知武崇训是把他们当闲人忽略过去了。 他不满地吭吭咔咔清嗓子,直如要咽气。 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武攸暨,谁也不来理会他,唯有两个儿子怕惹祸,贴在耳边念。 “阿耶!轻些!轻些!” “十爷爷好——”武延秀轻声叫人。 就听武攸暨高声。 “武家愿为李唐,为太子,效犬马之劳!为免李武尊卑不分,朝野狐疑,臣请圣人允准,武家爵位两代而止!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,不出京,不遥领。” 顿一顿掷地有声。 “臣代高阳郡王请,免除扬州大都督职衔!”
第90章 武三思听得心痛不已, 差点没一口老血呕出来。 猜到武崇训要拿祖宗基业做人情,万没想到,连自己的职务都不要了! ——那可是扬州大都督! 国朝最富裕州府, 虽是遥领,不能管理抽税,但年底在地官员进京述职, 就这一句客气的遥领,便能宴请结交,拍膀子说两句亲热话! 哪怕顺着大运河顺手做两笔买卖…… 这要是交给张峨眉, 照她长袖善舞的本事,抵着一个支点,就能撬动偌大的关系网。 ——傻子! 就他这副倾心以奉, 任君采撷的姿态, 甭管对男人,对女人,都不奏效! 他怎么就不明白,情意,当根琴弦, 时松时紧地扥着,才有响儿,全塞到人家手里, 就是跟烂丝弦儿。 颜夫人适时站出来。 “高阳郡王好文采,洋洋洒洒两千字,追古论今,痛陈宗室领要职的弊病, 又以己度人,言说人有妻便有子, 有子便有私心,旁人有私心无碍,分斗家中几亩薄田,宗室内斗后患无穷,且以庶民为斗争工具。” 她忽地一顿,笑晏晏问苏安恒,又问太平公主。 “这话是说到二位心坎儿里了罢?” 太平不屑地哼了声,心道漂亮话谁不会说? 苏安恒却是意外惊喜,刚才还以为要血溅五步之内,留名青史,万没想到峰回路转,武家竟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后辈,却是教人敬仰的很了。 “草民——” 他一抹眼泪,“郡王着眼深远,远胜草民一点浅见!” 武延基、武延寿、武崇烈等这时终于明白了原委,俱是目瞪口呆。 武延基心道,嗣王好了不起吗? 不过是庆典上的妆点,例同羔羊、花炮,既然三郎主张退一步海阔天空,定然很对,反正下回祭祀,不用逼他去人前说些言不由衷的鬼话,也能光明正大的祭奠阿耶。 武延寿皱了皱眉,道三哥何必唱这高调? 从此武家泯然寻常世家,子孙荫封入仕,从挽郎做起? 转念一想,儿孙自有儿孙福,当初阿耶自以为能当皇帝,这时回想,何等可笑?走一步算一步罢。 武崇烈垂着眼沉沉思索。 读了许多书,自有万丈雄心,可三哥把阳关道一堵,他往后就只能走尚主这一条路么? 皆大欢喜,唯有李显提不起来。 “三郎——” 女皇扬声唤道。 武崇训不在,相王身后的小三郎李隆基耳朵一抖,摇头晃脑站出来,立时被他大哥李成器拽回队列,惹出窸窸窣窣一阵轻笑。 女皇脸上带着‘瞧瞧你本事’的笑,仍是问李显。 “朕令天下官员奉你为座主,如何?” 李显慌得不敢说话,颜夫人便踏前代为解释。 “我朝官员选授,五品以上由宰相提名,报圣人御批。六品以下,天官按制注批,报鸾台审复。圣人理政多年,深感百事在人,识人才能善用。但太子离京日久,人事不知,继位定然掣肘,所以特为您刻了一枚太子小印……” 宫人捧托盘上来,在李显面前揭开黄绸。 “往后,天官考核官员的注批,由您先筛一遍,再报鸾台。” 女皇阔大的广袖舒展,明黄缎面上重重云纹缠绕,僵硬地犹如山峦,李显如履薄冰,垂着眼诺诺连声,说几句不见回应,便又跪下了。 苏安恒皱着眉看太子表现,便很失望。 区区拔擢六品官员的权力,就令他惶恐不安,那武家刚让出来的爵位官职,又会落入何人之手? 说到选官,连公主都只管避讳,不肯出声,武家几位实权人物更不以为意。 方才那率先开口的小郡主很会弥缝,生得就妩媚可人,讨人喜欢极了,说话的声气儿也是伶俐乖巧,恳切向武三思道。 “三郎全是为我……阿公莫恼。” 嘤嘤牵起李显的袖子托付,“阿耶定要替我照看表哥啊!” 缠绵小儿女情态,任谁也不能拒绝,女皇在上首唏嘘心疼。 “这桩婚事果然配的很好,阿显,你可要嘉奖三郎的忠义啊!” 言辞温柔,好像小两口打到她面前,又因她调停和好如初。 武三思牙根酸痛,瞟见李显诺诺答应的同时,面上竟也露出一丝松快,更是跌足恼恨。 连这样人都知道占了武家大便宜,更何况—— 他倏而警醒。 武崇训说服了武攸暨等联名上书,可武家赫赫千人,难道各个肯急流勇退?他这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? 转头望向阖族之中,辈分最高的南平郡王武方。 果然,武方爱答不理地撇着眼皮,抿着嘴角,满脸不快,却敢怒不敢言,武延秀站在他身边,垮垮地抱着胳膊,置身事外,可笑是穿戴郡公红袍,亦只见秀美不见堂皇。 瞧武三思望过来,武延秀挂出满不在乎地轻笑,四指并做刀刃,飞快在脖子上一抹,立时放下,好似只擦了下汗。 武三思顿时怔住。 他认得这是十六卫团战训练的手势,意思是不成功便成仁,他单兵突进,队友按兵不动。武崇训任职羽林时受过一样训练,觉得十分有趣,学给武延基、武崇烈看,大家哈哈一笑,都说是防备刺客。 忽然在这样场合看见,武三思便明白,他是骂武崇训似退实进,坑了父兄子侄来图表现,可是武延秀不会让他如愿,一个人也能向前。 武三思又气恼又感慨,心道各个有火都冲三郎撒,真是抻头去当磨心! 苏安恒怔怔直视女皇,看她春风得意,只管与瑟瑟笑谈,武家人口固然有怅然若失的,更多却是如释重负,庆幸保全,他这才恍然大悟,顿时黯然。 一番忠义原是做了驴肝肺,又帮这顺风倒的郡马添一笔人情。 可叹一辈子书海耕耘,终于还是走到了这地步。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,原来说的不是妙龄小娘青春耽误,而是他这样认不清时世的寒门子,抛家舍业,为他人做尽嫁衣裳。 女皇又看颜夫人。 “折日不如撞日,嵩山祭祀只两家在场,天知地知,百姓不知。今日就请苏卿家随朕去做个鉴证,一道明堂立誓,两家永葆和睦,待朕百年之后,武家七庙香火永继,亦如隋室杨氏充做李唐后族,历代拣选宫嫔,皆从武杨优先。” 至尊口谕,落地铄金,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。 因外人的挑拨,两家反而更亲近了。 誓约完毕,垂头丧气的苏安恒跪谢女皇赐金,赐书,想再说两句,却被宫人团团围住,推攘着送出宫外。 御辇走在前头,武三思跟在李显身边,武延基伴着李仙蕙姐妹,话题也多,李重福跟了几句,插不进嘴,索性驻足回头,招呼武家子弟。行四的武延寿是个热情爱玩的,个头没李重福高,却从后头跳起来,两臂往李重福肩上一搭。 李重福跌跌撞撞往前一耸,差点儿倒了,却不恼,嘻嘻哈哈道。 “你下来!咱俩校场上正式比试去。” “不敢不敢,我哪敢跟大哥动手?!” 武延寿自来熟,两句就喊上兄弟,还招呼身边行五的武崇烈。 “你叫人啊!多个大哥不好?” 李重福很满意,温声令武崇烈不必拘束。 转头就见廊庑尽头,一道高挑的红影飘然而出,步态又稳重又潇洒,一顿一挫,武生踩着鼓点上场样好看。 早听说魏王府还有个垫窝的幼子,人才平平,性子却张狂,几个哥哥加起来治不住他。 李重福往他身上打量,却觉传言不可信,这人真爱打扮,满堂朱紫,独他别出心裁,下襕加了一道宝蓝刺花,红底蓝花,愈衬得他唇红齿白,粉妆香浓。 李重福热情地招呼他。 “小六——” 武延秀头一甩,擦肩膀过去,那不屑为伍的猖狂,尤其是浓眉一挑,冷森森拒人于千里之外。 李重福简直惊了,木呆呆瞪着他背影发怔。 武延寿忙道,“阿兄不要理他!” 指他看武延秀目中无人,经过武延基也没打招呼,惹得他骂骂咧咧,若非李仙蕙打岔,当地就要闹起来。 “瞧见没?他对他亲大哥尚是这副嘴脸。” “那成!” 李重福只当出门落鸟屎,撇下他这头不提。 “回去也睡不了,咱们找个馆子吃时鲜好不好?” 武延寿大大响应,武崇烈也无二话,三人便堵住李旦家几个儿子。 李重福笑眯眯提出邀约。 “咱们更该亲近了,却还不大认得,一道去罢?” 三个人都等着李成器表态,他们那边是五兄弟再加李光仁,大家一起,热热闹闹凑齐一张八仙桌,正好叙一叙情谊。 没想到李成器的态度很坚决。 “我们耽误了功课,哪有心思玩耍?改日向阿耶请准,再约。” 说罢也不等人敷衍,转身带着几个弟弟分道而走。 李重福自以为两家公推他是大哥,没想到连连碰壁,武家逆子不肯兜揽就罢了,连嫡亲的堂兄弟也这般生分,再是随和热情也装不出笑脸了。 那个叫李光仁的,据说是二房遗脉,不知□□时受了什么折磨,脸上肌肉都不对称了,闷闷站着也面目狰狞,叫人厌恶。可是李成器对他很亲厚,只顾侧着身与他说话,反把弟弟们冷落了。 武延寿看李重福面色难看,故意道。 “李光仁的女儿,不知冷宫里什么下贱的奴婢生的,公主怜惜,亲自教养,武姓儿女反而靠后。明明骊珠才是她正经的侄女,怎么光记挂外家?” 李重福笑得冷峻。 “苏安恒一介平民,大言不惭,全是替公主张目,她还想废了武家爵位,你竟指望她真心待骊珠?呵呵,不信你瞧,他出了宫,定然是进公主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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