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郡公……” 他愣了愣,微微向前倾。 武延秀腾地一下转身,双目冒火似的凶煞,对熟人也不客气。 “不会罢?难道许郎官算不出?” 许子春两颊轰地一热,就被他欺到近前,笑意更甚。 “你果然算不出!” 武延秀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。 “不然怎会才上贼船就遇风浪?这下子全副身家都栽进沟里喽!” 许子春窘迫地冒出汗来。 他是个术士、相士,亦是博士,却不是活神仙,自然不能预先知道苏安恒连着武崇训,这一出又一出,可他人面广,已然听说了两姓盟誓,也是恨得牙痒,更担心投在武延秀买卖里的本钱。 “郡公见笑……”许子春讨饶。 “呸!” 武延秀打断他,怒火扭曲了艳丽的容颜,狰狞毕现。 “你快算算他几时来夺我的买卖?!抢我的马场?!” 许子春打了个寒颤,这人生的这么漂亮,脾气怎么这么坏? “郡马此举,多半是向郡主表功,倒未必是针对……” “你说什么?” 武延秀挑着眉目狠狠回瞪。 他忙改了口,“下官是说,郡马此举,未必是针对六爷,您啊!” “不是针对我?” 武延秀嘿嘿冷笑,瞪着他,眸光几次闪动,噗嗤一声笑出来。 “许郎官,你若以为我那好三哥是什么光风霁月人物,为国为民,甘愿身犯众怒,可就真是瞎了眼!” 他居高临下,把许子春的脖颈一拐,捞进自己胸膛。 “我来告诉你,他为何如此!”
第93章 张峨眉醒得迟, 迷迷蒙蒙听见沙沙雨声。 八月的雨,时有时无。 她翻了几遍身,拥着被子推开窗, 雨丝夹落叶花瓣,院子里满地狼藉,金缕夜里进来拨过火, 烟雾萦绕,光线因而更加昏暗。 她眯着眼愣了半晌,才确定案头确实搁着一只鲸睛。 传说东海有种硕大的鱼, 叫做鲸鲵,其大如山,长五六里, 能活三百年。 虽是神物, 但世上一物降一物,居住在幽州东北的黑水靺鞨族神勇非常,竟能聚众捕获鲸鲵,曾向隋朝,又向唐朝的皇帝进贡鲸鲵的眼珠。 张峨眉在文人笔记里见过鲸睛的描述, 实物还是第一次,但她很确定。 那颗珠子比鸽子蛋小,通体月白莹润, 闪着细细粼光。 倘若坐在月下海边,掬它在手心,浮于波浪之上,那种光泽就没什么稀奇, 但在岸上,在房间里, 在阴雨天气,无需利用球面汇聚阳气就能发出微光,便很令人赞叹神妙了。 上用的东西,怎么就进了她的闺房? 细想倒也不难,内库就捏在她六叔张昌宗手上,番邦进贡的香料、羽毛、织品,宝石,她都有不少。 但鲸睛…… 张峨眉略一沉吟,扬声叫玉壶,“我不在时,谁来过?” 团脸长腰的丫头疾步转过暖阁进来,顺手摘了穿衣镜前的罩子。 镜子里美人抱着膝盖,被子滑下去,肩头圆溜溜地露着。 “娘子当心受寒。” 玉壶抚去她肩上雨水,接过宫人递的热手巾把子捂了捂,伸手就要关窗。 张峨眉忙道,“别——” 玉壶在她脸上仔细看了看。 石淙回来就变了性子,往常多稳重的人,凭是在女皇、梁王妃跟前,还是府监、郡王跟前,八面玲珑一丝儿不乱。 如今就怪了,府监几次三番打发人接她进宫,有回还是圣意,竟都推了。 玉壶托着珠子在掌心给她细看,却见她鼻尖眼尾红通通的。 “这两个月娘子不在,平恩郡王常来,看看花啊树啊,帮手浇水,与奴婢们混个脸熟。娘子回京这几日,奴婢便算着他何时来,昨儿果然来了,巴巴儿送这个东西,说是宝贝,又与咱们院子‘听涛’的名号匹配,偏娘子从笠园回来,弹琴到夜里,奴婢就……” “平恩是哪个?” 絮絮叨叨,张峨眉有些不耐烦,打断问。 “就是太子家大郎,那个,傻大个儿的。” 张峨眉眉头拧起来,看向鲸睛的眼神也有些厌恶。 玉壶不明所以。 “奴婢都问明白了,东西是高宗时渤海上贡的,那时赏了如今太子,他们家出京匆忙,没带走。这一向是府监体贴,把长安东宫收拾了一遍,排了几百口箱子送来神都,内中就有这个。” 她絮絮道。 “你们在石淙时,太子妃便带人收拾,一样样登记造册,分了稀罕有趣儿的给几位郡主、郡王,平恩郡王才得了这个,转手就送给您了。” “原来是他!” 张峨眉倦的抬手拂开。 “主意怎么打到我头上了?五叔可看不上他,回头太孙出来,他再这么编故事献殷勤,什么渤海?什么东宫?太子妃听见,活活摆弄死他。” 说着往下拱拱身子,还要再睡。 她一翻身,那珠子滚进锦褥,玉壶翻半天捡出来,咦了声道。 “是谁这么糟蹋东西,好端端地,还穿了孔。” 张峨眉本来合上眼了,闻言倒是稀奇。 接过来对着光一瞧,真如她手镯上累累的珍珠、金珠,打了个对穿的孔。 玉壶笑道。 “就是可巧儿,串上金线,就够娘子挂上了,不然这东西辉光黯淡,当不得正经用处,还得寻个匣子装它。” 张峨眉拈着珠子,这才恍惚想起。 当初是逗弄过他一回,算算一年以前,他是长了志气还是长了本事,竟来这么一手。 嗤笑了声,仍旧丢给玉壶。 “我再躺会儿,你不用出去,拿这两个月的邸报一份份念给我听。” 又问,“金缕呢?” “清早府监派人来问,料想娘子懒怠动弹,金缕就去了,娘子放心罢,这会子应当进了九州池,待府监腾出空儿,问两句话就回来了。” 张峨眉喋喋抱怨。 “太医没本事,拖拖拉拉十几日,连我都烦了。” 千头万绪在脑子里翻腾,太阳穴嗡嗡直响。 “先念邸报罢,再念凤阁、鸾台议事的誊本,六部几位要紧的堂官各自说了什么,还有朝会的记录。” 玉壶答应了,从书案上翻出奏疏的抄本,往前递了递。 “是有一桩稀罕事!有个叫苏安恒的无名之辈,自言精专《周礼》及《左氏春秋》,上了道大言不惭的奏折,妄议圣人与太子,颇惹人瞩目,弘文馆几个士子与他争论,前后上书,奴婢都打发人去秘书省抄回来了,不然先念这个?” 张峨眉半闭着眼摆手。 “这个不必,他不要紧。” 玉壶便坐在床头细细念来。 张峨眉在半梦半醒间听着九州动向,先是邸报说东南水灾厉害,地官调粮赈灾,估摸总量能够,后几天凤阁侍郎魏元忠召集会议…… 她忽地想起一事,打断了问。 “这几日凤阁还是魏侍郎主持么?相爷呢。” 玉壶道是,“相爷病了,说是那回马前淋雨,勾起旧症候,咳嗽不止。” “当真?” 玉壶呃了声,倒也拿不准。 “盯梢的人是这样回报,然混不进相府内宅,也难说究竟,可是前儿中秋,圣人赏赐在京重臣,各家女眷进宫谢恩,狄夫人竟没露面儿。” 张峨眉头痛地厉害,把头闷在被子里,片刻方道。 “继续罢。” 凤阁闭门长达三个时辰,誊本却只有寥寥数语,记录魏元忠转述太孙指示,令不必等待圣人或相爷回话,速速放榜安抚流民,引导就地落籍,赈灾之事到此为止。 再下个月的邸报,便是扬州官员报称赈济粮五日便消耗殆尽,若非皇榜出的及时,险些引起民变。 她翻了个身,事急从权的主意未必是太孙的,亦可能是魏元忠自出机杼,但两人携手舌战群儒,说服了那群官油子,冒着被圣人事后责罚的风险,从速处置了险情。 不论哪种情况,都可见魏元忠能分清事由缓急,当机立断,亦敢承担责任,五叔说相爷荣休后,中枢唯以魏元忠为魁首,果然不错。 “还有张说呢?他冲撞了圣驾,如何处罚的?” “咦,竟是不了了之,不过有这么一点后续。” 玉壶翻了翻手里记的小札,面露诧异。 “梁王领春官进言,说神都去三阳宫一百五十多里,圣人车马劳顿,朝野臣民心痛不安,应当兴建一处路程更近、功能齐全的新宫侍奉。” “啊?” 张峨眉一把掀开被子,露出闷得红通通的鼻头,愕然睁大眼。 张说连三阳宫还嫌奢靡了,梁王竟要再建新宫?” “是啊,三阳宫才住一回,竟就不要了。” 玉壶也是咋舌,算账给她听。 “这回是万安山的兴泰镇,别宫便以兴泰命名,位于伊阙向西五十里,比三阳宫近一半,据闻风景秀丽无匹,上山也容易,不似三阳宫要翻越轩辕关,所以圣人大加赞赏,叫梁王做建造预算,昨日朝会拿出来看,竟要十七万贯钱。” 张峨眉问,“那年修三阳宫花了多少?” 玉壶兼过几年控鹤度支,掌管张易之挥霍出去的巨款,于数目字最有把握,凝眸一瞬已朗朗出声。 “奴婢记得梁王先要了九万贯,后头又追加五万贯,为加的这笔,地官度支郎中在金殿摔了笏板,嚷嚷辞官,可是梁王巧舌如簧,到底还是要出来了。” 十七万贯…… 张峨眉睡不着了,撑着身子坐起来。 檐下大铜缸里一朵朵红莲沐雨而开,莲叶上水珠似珍珠,滚来滚去。 她边看边琢磨。 就这么巧,修三阳宫时,梁王中饱私囊,在龙首原盖了座别庄,已是极尽辉煌,连花房的壁灯都用琉璃制作,太平公主府尚且不如,这回武崇训喜事当前,兴建郡主府的当口儿,又来个兴泰宫…… 贪墨的木料、金器,显见得都要落在瑟瑟手上了。 巴结李显,他就这么上心? 玉壶道,“数字太大,说出来举座皆惊,人人摇头,譬如左拾遗卢藏用便坚决反对,苦口婆心,举了古今许多例子劝谏,连始皇帝的阿房宫都搬出来了,真真儿不知忌讳,可圣人不以为意,只令拆毁三阳宫,以其材料兴建兴泰宫。” 这下张峨眉真傻了眼。 史家论始皇帝灭六国,兴法家,削贵族,开创万古未有之局面,更是后世累累明君之先导,世上若无始皇帝,便绝无其后汉武帝、唐高祖等,然其残暴、奢靡,却令当时民众难以承受,以至有‘阿房、阿房,亡始皇’的谶语。 卢藏用以阿房宫比喻兴泰宫,已有死谏之意,可是圣人竟不为所动。 张峨眉和武崇训格格不入,但与武三思却很聊得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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